一杯敬《千年悲歡》，一杯敬自由

七月開始臉書上時不時能看到「曬」讀艾未未新書的照片，一個在我世界沉寂了一段時間的人忽然又出現了。我並沒有在社交媒體上追踪艾未未，而他被迫停止了在大陸的公民社會活動後，也很少能在新聞上看到他，他便漸漸從我的視線裡淡出了。直到張潔平準備就新書的出版與艾未未連線對談，並在臉書貼文裏摘錄出書中幾段字句，感覺有點像「壞孩子」輾轉各處後終於回到老父的家中，内心變得柔軟而厚情。我忽然很想八卦一下此刻孩子眼中的父親，購買了實體書，也順帶認真聽了整場對談。

對於熟悉艾未未的人來說，談到艾青大概會想，噢，那是艾未未的爹。我在少女時代就認識艾青的詩, 千禧年後才知道艾未未是何許人，所以對我來説，噢，那是艾青的兒子。艾青的生平早已大致知道，但書中關於艾青的部分仍是我花最多時間閲讀的部分。對中國近代史略有瞭解自然記得那些惡浪滔天的時間點，艾未未在書中所做的就是在這些時間點裏把艾青清晰的標注出來，補充細節，同時也記錄下他開始有記憶後與父親相處的點滴。

艾青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清醒意識到文字與政治的關係，始終認爲自由是文學創作的先決。艾青也曾視延安為新的希望，但身在延安的他仍敢「意識到共產黨並不能倖免於腐敗和專制獨裁」，發表題爲《瞭解作家，尊重作家》的文章，想要捍衛作家隨心所欲表達的權利，認爲「只有賦予藝術創作自由、獨立的謹慎、才能推動社會改革的使命」。艾未未在書中所寫的父親，吻合我心中的艾青：一位追求自由、渴望人格獨立的文人。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卻每一次都被捲入歷史大流的漩渦之中，他人生最大的幸運大概就是活著挺過了文化大革命了吧。

讀艾青的詩，能感受到他對人民和脚下的土地有一種洶湧的情感。不同於同時期某些愛黨文人一心向著偉大光明，艾青的詩歌并不是從一個宏大虛無的角度出發的，但是又能給人想象的空間：一個充滿細節衝擊的、色彩奔放的、廣闊的空間。艾未未在書的一開頭選用了父親寫的《交河故城遺址》，也是一首我很喜歡的詩，相信也是艾未未新書名字的由來

不，豪華的宮闕
已化為一片廢墟
千年的悲歡離合
找不到一絲痕跡

活著的人好好地活著吧
別指望大地會留下記憶

1978年共產黨做出「解放」丁玲和艾青的決定，但艾青仍要幾經波折才被徹底平反。不難從這首寫於1980年的詩中讀出艾青心中的悲涼和無力感。艾未未對於未能在還可以的時候，好好瞭解父親過往經歷有一種深深的遺憾，不管在書中還是與張潔平的對談中都有透露。艾青去世多年，他的檔案仍被視爲國家機密，哪怕是妻子和親生兒子也不能調閲。讓艾未未無法細緻瞭解歷次運動中的父親，如果有這一部分史料的補充，相信《千年悲歡》會以一種更為豐滿的姿態立於世人面前。

儘管有遺憾，有些東西總會存在血脈裡，例如對自由的嚮往，所以艾青生了不羈的艾未未。艾未未是以頑童的姿態闖入我的世界的，他用蔑視規則來對抗強大的專制。損毀陶罐、塗鴉文物、各種裸照......來實現他在書中寫到的「美和理性是不屈服的，無論它們以何種形式消失，一定會再以反叛的形式釋放出來」。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視覺藝術欣賞者，艾未未的部分作品如果沒有導讀我是讀不懂的，例如他那幅著名的《一虎八奶圖》。我曾經覺得他一些早期的作品有些嘩衆取寵的意味，甚至偷偷笑過一個那麽端正的文人怎麽就生出了一個如此離經叛道的兒子。但是1995年艾未未拍路青在天安門「露底」的那一張，我倒是秒懂了。面無表情的路青，在天安門前，在漠然的人群中，撩起裙子，露出白色底褲。艾未未在書中也有提到這張照片的拍攝，從照片裡透露出來的那種無聲挑釁，是對當時社會在89以後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的一種鞭撻，也成了艾未未在後來被秘密關押時受審的「罪狀」之一。

再後來，更爲熟悉艾未未就是他越來越頻繁地參與公民運動。艾未未在書中提到「二〇〇八年是我關注社會最多的一年。年初雪災，眼巴巴地看著那些滯留在風雪中無力前行的民眾，西藏騷亂的不清晰的血腥畫面報導，奧運遠離人性的怪誕的盛會，以及中國社會中，那些比三聚氰胺更隱蔽的政治毒素。我看清了中國自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以來走著的一條荒誕不經的絕望的路，和它所造就的奇異惡果」。我想艾未未所參與的公民運動中最為著名的一役應該是發起「512地震死亡學生名單調查」，這一役也徹底挑動了統治者的神經。艾未未在2011年被秘密關押長達81天，雖然《千年悲歡》裏記錄了詳細經過，但我總覺得艾未未的描述是有所保留及溫和的。我還記得當年香港有綫電視新聞播出了艾未未母親高瑛聲淚俱下控訴當局無理關押；我也記得艾未未獲釋後，在記者面前轉身關上家門前，那一臉秘而不宣的表情。那時候至少外媒還采訪到了當事人的母親，香港的新聞媒體還會關注事件，到今天這一切已是不可能了。

艾未未在1956年這個歷史時間點標注父親時，配了一叢白描的花卉圖案，被坐我旁邊和電腦下棋的小孩瞄到。

「我覺得這幅花畫得很漂亮呢，下面那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同的思想要好像春天時的百花一同盛放，説到底就是要有言論和學術自由。但這本書裏和這句話有關的歷史，其實是統治者先假意包容不同聲音，趁人們站出來表達各種意見，把和自己意見不一樣的人揪出來，最後再把他們的聲音滅掉。」我正在因為看到書的這部分感到難受，忍不住一股腦就説了一大通，孩子睜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看著我，

「以後你有機會讀讀中國近代史就會了解到。」

「我才不要看！」説完小孩埋頭和電腦繼續下棋去了。

想起同樣歲數的我沉迷武俠、偵探小說，對父親要我閱讀歷史的要求嗤之以鼻……，我想說，不管是草根家庭如我們還是名人家庭如艾家，每一代總是和上一代輪迴上演著大大小小相似的畫面。我眼眶濕潤著讀到「現在，作為國家的敵人，我終於能與我的父親平視。在同一片土地上相隔八十年，我和他分享著相同的指控。」

我本以爲自己讀完《千年悲歡》會心潮起伏，但掩卷後内心卻波瀾不興，或許是因爲歷史總是不出所料的相似，但我仍舊希望我們的下一代有發自肺腑的「一杯敬自由」的時刻。

後記
我的反叛期來得比同齡人早。有段時間愛上了讀詩，因為不管是古詩還是現代詩，寥寥數語卻表達出澎湃的情感，予人無限的想像，好像很能與青春期躁動的心靈取得共鳴。偶然的機會讀到艾青的詩，知道他的生平後，忍不住想這樣一個人到底為什麼會一次次的受到迫害呢？我開始有了想了解中國近代史的念頭，所以艾青是那一盞引導我看向謎之中國的燈。親愛的弟弟，現在你明白我粉艾青的原因了麼。

最後，感謝一起閱讀《千年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