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 幸福(4) /終結篇
李博从梦中惊醒时,以为使劲叫喊能摆脱噩梦。前面梦到的是与伊好相拥而抱,怎么变成一群厉鬼压在身上。清醒过来,噩梦不是梦,伊好踪影全无。强光手电如利刃挥舞切碎着黑暗。数个武警士兵压得他全身骨头发出错位声响,如同断折。数十持枪武警在洞外摆着夸张的射击姿势。一群带路的当地民警在外围。武警指挥官命令一半人留下彻底搜查洞里洞外,再细小的物品——尤其跟电子设备有关的——务必无一遗漏。「这是总队下的死命令!恨不得跟我说了十八遍!」指挥官强调。夜色中被惊起的群鸟在山林上方盘旋嘈杂,夹杂着森林深处野狐冷冷的哀叫。
李博被关进镇派出所。看守室是占了审讯室一半的大铁笼。原来关在里面的小偷被警察踢屁股一脚放走,腾出笼子只关李博。执行抓捕的县武警必须在这里等待北京来人押解李博。既然上面把这个犯人说得那么重要,指挥官给派出所的每个门窗都派了士兵站岗,自己带着几个军官和派出所的头儿在办公室里喝酒聊天耗时间,一块看守这个要犯。
外屋传来值班警察打招呼:「哎呀,老板老板娘亲自来送菜,这怎么敢当?」
「服务员都睡了,我看要下雨就开车送一趟。」是小梁的声音。
「来个电话我们去取就是啦!」
「没事儿,反正也是呆着。今晚怎么上了这么多岗?」
「刚从北山山洞抓了个逃犯,是上面点的要犯……」
一筐瓷器掉在地上的碎裂声。
「哎——老板娘小心别摔着!」
「咋整的?这么笨!」小梁大声责备,不留面子。
「没关系,没关系,」警察打圆场。「我们用手抓着都能吃,哈哈哈。」
「她被你说的要犯吓着了。」小梁也转而说笑。
「不用怕,不是暴力犯,看上去是搞技术的,带着谁也搞不明白的电子设备。」
「是不是特务啊?……」小梁有了兴趣。
「管他是什么,我们只做我们的。天一亮北京来人就接走。」
说着话门开了。值班警察送进装满餐盒的塑料口袋。武警指挥官沉着脸挡住欲跟进的小梁。但是小梁已透过指挥官肩膀看到了笼子里的李博。他俩目光碰到了一起,虽然只一下就被关上的门隔断,李博能感觉小梁认出了他。他还是被抓时的裸体,坐在笼子中间的笨重铁椅中,双手分铐在两侧扶手,两脚被铁链捆在两侧椅腿上。好在分开的两腿中间被警察扔了件衣服盖住。李博没看到绿妹。她应该是猜到了被抓的是李博,才慌乱地摔了餐具。山雨欲来的风正在刮起,室外摇曳的树发出响成一片的树叶碰撞声。
摆上菜接着喝酒,派出所所长向表示不满的武警指挥官解释了餐馆老板夫妇的身份。指挥官是本县的武警,马上就明白了警察们为什么对老板夫妇那么客气,觉得自己刚刚对老板有点生硬。所长摆了一番老板夫妇的龙门阵,他俩两月前才到镇上开饭馆,现在镇上的公费吃饭基本都去那里,除了是向老板娘的哥哥示好,也因为老板娘厨艺好,又干净。
「老板娘人不错,挺实在,不像她老公仗势欺人……」
小梁刚被绿妹哥扣下时,鞋老板用了各种手段和关系要车和小梁,还向警方报了案,所以派出所当时也卷入其中。鞋老板是福建地面上的实力人物,绿妹哥看明白这点后便同意让小梁开车回福州,当然得带着绿妹一块去。但是小梁却表示不想回福州了,愿意跟着绿妹哥干,用他的话说「这里好玩」。听到小梁在电话里亲口这样说,鞋老板也就撤了案,大方地把小梁开的宾士车真当做彩礼过户给绿妹哥,声称他和绿妹哥以后就是亲家。两人都在对未来的展望中看到了对方的作用。
菜可口,酒足够,边吃边聊。门窗有岗,屋内有人,笼子有门锁,又加了最粗的锁链。笼子里的铁椅是焊在地上的,犯人手有铐,脚有镣,不担心出任何情况,自然可以开怀畅饮。随着酒精度提升,从聊天变成大呼小叫地划拳,到最后七倒八歪地睡着。有的坐在椅子上仰头叉腿,有的趴在桌上打呼噜,还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只剩一个看上去文静,却是怎么也喝不倒的派出所副所长自斟自饮。他脸色刷白,睡意毫无。没喝酒前因为职位最低不说话,半瓶白酒下肚就变了一个人,不是拉着这个唠叨,就是缠着那个说话。等其他人都睡了,实在没人对话,就隔着铁栏跟李博聊。
「……从小我爸妈叫我『十万个为什么』,啥事我都要问为什么,经常搞得他们要崩溃。上小学同学给我的外号是『好奇猫』,那外号跟了我好多年。现在总算没人叫了,但我实际上还是总忍不住好奇。他说上面不许我们审你,」好奇猫指指打呼噜的武警指挥官。「甚至不让跟你说话,让我更好奇。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成烂泥了,没人听得到,我不问你十万个为什么,就问一个,一个——老兄你到底做了什么梦?有这么大的能量?嘿嘿,是中国梦吗?……他说因为你做梦才定出了你的坐标。要不是有坐标,我们就是擦身而过也发现不了那个鬼洞啊!藏得那么严实。老兄,就告诉我这一个事儿,你做的是啥梦?……」
李博猜想的被好奇猫证实——看来就是梦造仪被追踪了。他原本以为梦造仪不联网,也不会被追踪,看来是大意了。别人想不到鞋能被联网,梦造仪当然也可能有他想不到的追踪方式。他是干监控的,应该知道这一点,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的渴望遮蔽了谨慎。不过反过来想,他能因为谨慎再不开梦造仪吗?山里的寂寞使他对伊好的渴望一天天增长,他是不可能不打开梦造仪的。这次不开,下次也会开。这次谨慎了,下次还会否定谨慎,因此不如说这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外面下起暴雨。打得彩钢屋顶一片哗啦啦响。雨的气息从窗外扑鼻而入。虽是南方,深秋的天气也很凉,李博冷得有些发抖。好奇猫唠唠叨叨,是那种不达目的就死缠不休的人。
「……给我讲讲吧。天亮就见不着你了。据说是国安委的专机到福州接你。这事儿我明白,不让把你带到县城,就是避免他人接触你。怕的是啥?这是我想听的!天亮咱们各走一方,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派出所装的灯是冷白光,在时紧时疏的雨声中感觉更冷。李博看着好奇猫,那张脸上的神态有点像求知儿童。李博在国安委干了这么多年,基本了解是有的。抓他不是为了从他这知道什么,而是怕别人从他这知道什么。好奇猫看得没错,北京下令不让当地警察审问,不让把他带到县城,都是为了避免被人知道他所知道的。照理说最彻底的莫过于一颗子弹了。让他活着还要用专机接他去北京,为的是查出他有没有把知道的告诉他人,或是留下文字和证据。在中共内部权斗中,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几乎成了惯例。调查者不能冒干掉李博导致内幕公布的风险,必须让他活着,从他嘴里抠出他离开北京后接触过的每个人,全部抓捕审问,压榨出所有信息。
李博没告诉任何人,也没留下任何材料。他只希望过平安日子,哪怕后半辈子无声无息什么都不做。可是对方怎么会相信?一定要查个底朝天!对路上偶然碰到的行人,或是卖东西的店主,或是在垃圾场驱赶他的河南垃圾霸,他怎么说都没关系,不能说的是绿妹。在调查者看来,她是唯一没被发现的连络人,李博千里迢迢投奔她,说明对她的信任,完全可能把秘密托付给她。她是农家女,她哥却是地方自治的头,与福建各派势力有关系。那些势力有的串联东南联省自治,有的参与三号常委暗中筹备的复辟北伐。李博知道的秘密,哪怕只被他们掌握其中一点——谋杀主席的电子蜂是在国安委楼顶放飞的,便足以一夜之间让老叔垮台。因此审问者一定会把绿妹层层剥皮,对她使用连铁打汉子都会被搞垮的手法,要榨出被认定藏在她那里的秘密。
李博与绿妹虽只是人生中的短促相交,但她是让他成为真正男人的第一个女人,又在他落难时救了他,他怎么能成为毁灭她的人?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一定顶不住。他可以逼真地想象出要面对的审问,一步一步抠出他离开信息中心后的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接触的每一个人谈的每一句话。他不可能咬紧牙关不说出绿妹,任何编谎都会被那审问找出破绽,撬开缝隙后穷追猛打,用形形色色的刀子、凿子、大锤、镐头往外挖,直入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挖得内脏血淋淋,脑浆白花花……没人顶得住能摧毁任何抗拒意志的审问,最终一定会被攻破。
他更怕的是伊好的命运。至今伊好能自由,是因为自己没被抓。她既被当诱饵,也是避免打草惊蛇。只要自己一落网, 就必定抓伊好,哪怕只为胁迫他,或是对证他的口供。虽然伊好对他参与的事不知情,却知道梦造仪。顺着她给刘刚签名的报告,便会挖出她和刘刚的性行为,包括到不了性高潮而签名的细节。伊好怎么受得住?会不会自杀?即使她最终能获释,也是一切皆毁,后半生还有什么路?而妈妈沦落,爸爸是叛国罪人,女儿又会是怎样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也取决他,只有他能改变,他必须改变!
在李博翻来覆去想这些时,绿妹向小梁承认了李博找过她,但保证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带他到了山洞后再没见过。小梁先是狠揍了绿妹一顿。从看出绿妹从不向她哥告状后他的动手就越来越频繁,边揍边骂「操你妈」时想着现已是尼姑装束的绿妹妈,想到自己真操过绿妹哥的妈而性欲大发,便扒光还在哭泣的绿妹泄了欲,随后独自喝酒考虑该怎么办。他不关心李博到底干了什么,但知道只要牵连了绿妹,就会被审出李博曾是嫖客和自己拉皮条的历史,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操过绿妹妈的事搞出来。乡下人最喜欢这种黄故事,那时绿妹哥的脸丢得大了,还想当选什么议员县长?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政客面前也抬不起头。 绿妹哥一定会杀人,他小梁十有八九活不成。
想来想去,小梁决定主动告诉绿妹哥。趁着危害没发生还来得及,与其事后杀自家人,不如事先杀李博。李博没命了,过去的事就没人知道,也不会再提。只是不知道绿妹哥是否相信绿妹只给李博带路没别的,连小梁自己都怀疑。他知道李博对绿妹一片痴心,也知道绿妹对李博心怀感激。到山洞有那么长独处时间,他们真会什么都没做吗?不过要保自己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小梁甚至闪过念头,绿妹真要是被她哥干掉,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再娶良家女孩了。
在小梁陷入对新妻子的幻想时,杨副总队长请帮忙的福建武警副司令也未入眠。他虽未提任何疑问就指令屏南县武警按杨副总队长的要求执行抓捕,心里却想知道抓的是什么人。接到完成抓捕的报告时,他让指挥官拍一张被抓者的照片传来。因为武警不掌握人脸数据库,他便请省公安厅副厅长帮忙,只转去了图像,别的没说。照理说只需电脑搜索若干时间,那位常在一块打牌喝酒的副厅长却隔了两个半小时才回话。
「……这是我们正在找的重要犯人,希望移交给我们公安。」
「老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是国安委让我抓的人,给公安我说不过去啊。」
「不会让你为难的。你不用办移交,只需要告诉犯人现在所在的地点,我派人去。这是福建地盘,谁抓人都得先经过我们。」
「这……让我为难啊……」
「对这个案犯,我们内部定的举报奖金是三十万元。只要告诉我地点,立刻就转到你名下。按照举报人保护规则,不会让外人知道。」
其实这三十万元是副厅长临时决定从秘密经费中支取。副厅长是福建自治派的核心人物之一。接到武警总队副司令的电话时,开始还暗暗不满休息被打搅,当公安厅甄别中心传回人脸搜索结果时,发现是一直求而不得的李博,立刻困意全无。撞上了什么样的好运气,竟然送上门来!自治派一直认为李博是揭开主席被刺之谜的关键,如果能让李博证实老叔是幕后黑手,或哪怕是让民众有足够理由这样认为,整个形势立刻就能翻盘。北京失去合法性,各省自治或联省自治自然就是理所应当,再下一步就可以把生米煮成熟饭。副厅长立刻把自治派其他高层人物从梦中叫起,协商结果是无论如何要把李博抢到手,不惜经受北京的任何制裁。
就在各方都在围绕李博打主意时,李博完全不知道。不过他也在那个时间做出了决定。
「给我点水。」他对好奇猫说。
好奇猫拿起前端固定了一个不锈钢碗的竹竿,往碗里到了水。那是专给像李博一样四肢被铐的犯人喂水的。「给我开个头——你做的是啥梦?」好奇猫的好奇心真是十分地执着,把碗伸到李博探头刚刚够不到的距离。
李博舔了舔嘴唇。
「变女人。」
「变女人?」好奇猫来劲儿了。「咋变?真变假变?是你变……」
李博张开嘴。
好奇猫挠挠蓬乱的头发。「再多说一句嘛!——是你做的梦?」
「不是梦,真变。」
好奇猫大惊。「逗咱吧,不信不信!」
「现在的科学技术,你们根本跟不上。」李博闭上眼睛。
「快讲,快讲,我信,给你水!」好奇猫生怕李博又陷入沉默,把碗伸到了李博嘴边。
李博一口气喝光水。好奇猫眼巴巴地等着他。
「其实我没犯什么大事,也就是跟你差不多,好奇心重了点。问题出在那个仪器,上面怕被人知道的也是那仪器。」李博朝放在证物台上的梦造仪撅了撅下巴。「那仪器能变性。」
「是这个?」好奇猫拿起梦造仪。「能变性?变女人?咋变?咋变?」
「你可不能往外说。」
「不说,不说,我保证……说了我的姓倒过来写。」
「你姓王吧?」
「你咋知道?」好奇猫大惊。
「行了,行了,我已经到这份上,你就是往外说也不用我操心了。那仪器是国安委的『中国梦』秘密工程研发的产品,能让人短时间内换性别。我是参加研发的,亲身试过后上瘾了。等到项目叫停,要把仪器封存,我就把仪器偷出来了……」
对于李博讲案件,好奇猫已经没兴趣,全被变性吸引了。
「说说变性是咋回事吧!男人真能变女人?是感觉变,还是真变?」
「从感觉到身体都变。」
「都变?会出乳房?」
「我说了,都变。」
「……怪哉,怪哉……」好奇猫仰脖灌了一杯酒,在转椅上拧来拧去。用脚猛蹬让转椅转圈,又突然用脚刹车,瞪大眼睛:「下面变不变?」
「说过了,都变。」
「还能再变回来?」
「看仪器使用时间的长短,照射十分钟,可以变性半小时,然后自己就会变回来。」
好奇猫又猛仰脖灌了一杯酒,眼中已有朦胧,好奇之光却愈加闪烁。他手拿梦造仪来回琢磨。难道真有这种玩意?怪不得北京这么重视,一个劲儿强调电子设备。即使好奇猫没喝多,他也不会怀疑搞中国梦需要研发这种仪器。若是国家给每个派出所配备一台这种设备,人们就不会去琢磨什么维权、抗议示威、颠覆政权那些事,都会到派出所来排队体验。多奇特的体验啊!如果收钱,得发多大的财!国家不用收税都能富得不得了!
一声钟音,门上方挂的led灯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半。「……快到了……快到了……」好奇猫看着电子钟嘀咕。「顶多再有两三个小时北京的车就到了。」他站起身,戴上了警帽,整理一下制服。
「我是当班民警,有权力也有义务对查获的赃物进行验证。告诉我怎么开这个仪器。」
到了这一刻,对自己应该怎么做,李博已经想好。以他所知道的秘密,即使最终查明他没有私藏记录,没有做备份,没有转移材料,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仍然活不成。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被放掉,有丝毫理性就不会抱幻想,哪怕他发尽誓言绝不外传,弄权者怎么会相信?只有死亡最可靠,秘密随尸体焚化才最放心。李博对自己会死已不害怕,后悔的是早晚是死却没在被抓前下决心。那时死了,老叔就不会知道有绿妹,也不需要动伊好。一切如同没发生,只是世上无声无息地少了他这个人,像蒸发了一滴水。而现在他还活着,手脚被铐,已无法自己做到肉身死,那就只有让精神死。当他们面对一个忘掉了一切的人,绿妹根本不存在,伊好是谁想不起来,国家和政权更不可理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空白……跟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李博指点好奇猫打开梦造仪下面的小盖,拨开保险滑片,露出遗忘功能的红色按钮。
「……按住十秒后会要求输入密码。」
梦造仪的显示屏上出现输入密码的界面。
李博先是跟好奇猫连续叮嘱了两遍:「输入密码按下确认后,梦造仪的辐射头要一直对准我的头,距离始终不能超过两米。最关键的是保证时间,必须达到十分钟才能看到变化。」
听到好奇猫无误地重复了这叮嘱,李博才把密码告诉他。
好奇猫看着李博两腿间的衣服,稍显不好意思:「那衣服是不是得拿开,要不怎么能证明?」
李博晃晃被铐的手表示无能为力。好奇猫看看周围,其他人都在酣睡。他在喂水的竹竿碗里放了几块吃剩的猪头肉,伸进去倒在铁椅扶手前面的突出部分。他不是为了给李博吃的,而是往回收竹竿时把盖住李博下身的衣服碰掉在地上。
能看到男人变女人让好奇猫好激动。这么奇妙的事以后能吹多少年啊!现在不看,人被带走就再没可能了。此时机会绝妙,啥都不耽误,啥痕迹不会落。反正人也跑不了,仪器只是隔着距离照一下,不会有任何风险。好奇猫再次看周围,一切没问题。他拿出手机放好位置,打开视频拍摄,那可以证明他不是吹牛。「好了,咱们开始!」好奇猫输入密码。「一、二、三!」按下确认,开始计时。
李博看到了伊好抱着女儿,好像圣母抱着婴儿。他感到了一种要把他拉开的力量,风声在耳边低吼。他使出全身力气,用想象中的钢刀要把那形象刻下,如刻在石头上那样刻进大脑。刻下的石屑夹杂着钢铁的火星如礼花四溅。钢刃撞击的声音变成雷鸣。然而她们轻轻飞起,刚刚刻下的却什么都未留下。她们向远方飞去,越来越远。女儿一直回头看他,小手摆动,而伊好已是背朝他,面向正在飞往的远方。他向深渊坠落的一刻,最后的欣慰是,随着记忆离他远去,伊好在走向新的生活,女儿不会失去母亲呵护。虽然丈夫和父亲去了哪会是终生解不开的谜,但是那又有什么?这世界被带走的、永不解的谜,岂不是太多太多……
十分钟到了,好奇猫按停遗忘功能的红按钮。他的眼睛一直在李博的胸脯和两腿间来回扫视,可是那个IT宅男没有胸毛的胸脯并无变化,扁平照旧,肋骨照旧,乳头也未从红豆变成葡萄。两腿间那个软趴趴的阴茎也未缩小,反而逐渐膨胀,硬硬地翘了起来。他抬眼看李博的脸,倒是跟前面的脸发生了变化。在肮脏和中年男人的皱纹之下,浮现出一种无比纯洁和天真的神态,其中再无焦虑与痛苦,没有对世界的任何牵挂,如同在梦游中的梦中人。当与他的视线对在一起,李博向好奇猫婴儿般嫣然一笑,让好奇猫恐惧得跳了起来,一溜烟退到房间的另一端。
李博随后发现了好奇猫放在铁椅扶手上的猪头肉。手腕被铐住,手指可以动。他用手指拨动几下,随即用拇指和食指拈住,低下头凑近眼睛仔细看,再伸着鼻子认真闻,便津津有味吃起来。他并不狼吞虎咽,一片酱猪头肉分成好几口。与其说充饥,不如说欣赏,似是初次品尝到的天下最美味,让他欣喜,让他的脸上随着咀嚼荡漾起波光粼粼的幸福。
当新一天的晨曦开始降临地球的这个角落,杨副总队长一行三辆越野车已离目的地不远,却意外看到山下两三公里处有五辆闪着灯的警车从小路插到了前面;接着听到山影幢幢的小镇方向传来数声枪响;那是绿妹哥带着上百联防队员包围了派出所,鼓噪着要抢走李博,据守派出所的武警在鸣枪示警。派出所警察都被武警缴械看押,因为所长接到公安厅副厅长的电话,命令把犯人移交给即将赶去的屏南县公安,忠于职守的武警指挥官当即先发制人,翻脸不认前夜还交杯换盏的酒友。公安厅副厅长不得不向武警副司令允诺奖金翻倍,要他命令派出所内的武警指挥官把李博交给公安。而绿妹哥招来的更多联防队员正从四面八方赶到, 先头赶到的摩托车已把小镇道路塞得水泄不通,其他车都无法通行。
铁笼却如同风暴中心纹丝无扰。铁椅中落入睡乡的李博万事不知,铁铐脚镣没有痛苦,尘世烦恼全无牵挂,相伴他的只有初生儿那般纯洁和甜蜜的梦境……大地透明,天空五彩,花香鸟语,雨露滋润,幸福人的幸福世界宛如母亲温柔的子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