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至晟/你的退休年金,我的貧窮陷阱 ──年輕世代還有什麼選擇?
日前我在《報導者》投書一篇以「理解」無條件基本收入制(UBI)為題的文章,適逢年改方案出爐後,我想進一步分析,為何社會保險制度將會成為年輕世代的「貧窮陷阱」(poverty trap)。台灣未來將面臨兩大困局,唯有大破大立,危機才會成為轉機。
「貧窮陷阱」通常指稱落後窮國無法脫貧的狀態。年輕世代也是如此,未來不但難以擺脫普遍低薪的工作環境,還必須負擔更多的支出以供養上個世代的晚年生活。社會保險制度立意雖良善,但其細節必須及時隨著人口結構做調整。
我們已然錯過了最佳的改革時機點,這次我們能把握住嗎?這是年輕世代面臨的第一個挑戰。
第二個挑戰,則是比較少人會把它與社會安全掛勾在一起討論的「機器人時代」。若在Google搜尋關鍵字「機器人時代」,讀者可能會感覺到,它似乎離我們不遠了。每則新聞報導的標題,都隱含著對未來的焦慮不安。減產、失業、取代及奪走等字眼不斷湧現,機器人時代好像勢必成為台灣以及全世界無可逃避的未來。而那個被想像力構築的未來,將是什麼模樣?
20年後的台灣社會,會是什麼模樣?
事實上,目前國際對於機器人對工作機會的影響莫衷一是。
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指出,有些評估認為近一半的工作都將被自動化取代(藍領、白領皆然),有些預測則表示僅有9%的工作會受影響。當然,更令人徬徨無助的報告所在多有,這些「危言聳聽」的警言雖不中聽,卻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另外,那些取代勞動人口的機器人將成為資本家新的生產工具。因機器人的長期成本遠低於雇用人力,且越富裕的資本家越有辦法投資在自動化生產上,這代表世界財富分配的天秤將更傾斜至極端。未來前1%的資本家掌握的資產必定超過先前樂施會的估計,資本報酬率再度攀升,「富可敵國」一詞將成為普遍的事實,電影《極樂世界》(Elysium)的背景可能真實上演。這也是比爾蓋茲為何主張「機器人稅」的原因。
最後,台灣還需要面對許多已開發國家共有的問題,即高齡化與少子女化現象。
我國目前扶養比大致落在36.1%,國發會預估民國125年時,數值將攀升至62.7%。簡言之,每100位青壯人口(15至64歲)應扶養的幼年人口和老年人口加總在短短20年間會從現在的36位增加到近63位,之後情況還會更加嚴峻。
失業、高齡化的衝擊,誰將承擔?
失業和高齡化對社會的衝擊究竟多大?以勞工保險為例,目前就涵蓋了生育、傷病、失能、老年及死亡等給付。而在就業保險中,則有失業給付、提早就業津貼、職訓津貼與育嬰留職停薪津貼等保障。上述種種給付的財源從何而來?羊毛出在羊身上,當然是受雇者與雇主負擔最多。
以上述「較保守」的失業預估比例計算,機器人時代的到來,便意味著將增加近90萬的失業者(目前人數的2倍)需要請領至少6個月的失業給付。甚至,他們可能就此無法重返職場,不再有能力回饋就業保險基金。部分人口得依靠社會救助度日、其他則因資格審查未過的關係,僅能完全仰賴家庭經濟功能的支持。請領人數暴增,提撥總額銳減,就業保險真的撐得下去嗎?
不光如此,人口結構巨變所衍生問題也極為嚴重。撇開青年普遍的低薪問題,20年後,青壯人口的平均支出應提高7成才有辦法維持目前的社會制度,這當然會具體反映在所得稅率和社會保險費率的躍升上,如果政府不多向得利的資本家課稅,就必然由其他階級來承擔,越年輕的國民負擔就越重。
年金改革,一個量身打造的貧窮陷阱
此次年金改革先從公、教、勞著手。儘管我認為公、教的退撫和優存制度確有其問題,但攸關千萬勞工晚年生計的勞工保險,才是最值得關注的議題。根據年金改革委員會的資料,勞保老年給付的平均金額落在1萬6千多元、所得替代率為45.3%。請領2萬以下者就佔了總人數的四分之三,且女性普遍低於男性。
此次「微調」,除了將提撥率逐年調高至18%,就是平均投保薪資的採計從最高60個月逐年增加至最高15年。對照公教保險的制度變革算是下手輕了。但從給付水準來比較,勞工無疑是雪上加霜,對於年輕勞工來說,更彷彿驚醒一般。改革後勞保只能延後破產年限9年,青年繳多可能還領不到。
遺憾的是,這次改革計算的變數只考慮到人口結構的變化,因為勞保是以隨收隨付制為主的混合制。然而,機器人時代的到來,代表大規模的結構性失業可能成真,部分勞工與其雇主便無法再貢獻保費,少了保費的挹注,那時的老年人就領不到年金,年輕人更不用妄想。
追根究底,不論哪一族群的老年給付或退休金,在國人平均餘命增加的情況下,都是「繳少領多」,繳費和請領之間的差距到底由誰來負擔?而政府只想單靠職業年金保障國民的晚年生活,本就是癡人說夢。就算再提高勞保的所得替代率,也不過是讓年輕世代的泥沼陷得更深。
年輕世代還有什麼選擇?
若政府真有決心解決世代問題,要不就是放手讓所得替代率反映真實情況,使基金得以永續,但勞工必定哀鴻遍野;或者調整職業年金的給付水準,另設社民黨與眾多公民團體倡議的基礎年金,讓勞保與勞退改成為第二層的附加保障;不然就大破大立,清算目前所有的社會保險,以UBI取代現行的種種社會安全制度,讓不分世代的每一位國民皆享有相同的基本收入。
採行UBI,可以使失業者有資源投資自己,或至少在機器人時代下活得有尊嚴,不致引發社會動盪。選擇工作者可以在減輕經濟壓力的情況下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職業,生活品質將大幅提升。而所有國民請領相同的基本收入,代表世代不平等將被消弭,落入經濟弱勢的職業別的生活水準也能有最起碼的保障。
基礎年金與UBI不同,前者是一定年齡(65歲)之後才能領取,後者則是從出生到死亡,所有國民都可享有的基本權利。UBI的施行通常會有配套措施,例如取消其他社福支出,金額也較高,或說國家應盡的職責僅止於此了;基礎年金則可以用社會保險的形式或國家另籌財源的方式支應,重點是對象必須涵蓋全體國民。
事實上,基礎年金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澳洲、加拿大、丹麥、芬蘭、日本、荷蘭、挪威、瑞典及英國等許多國家,皆有設置第一層的基礎年金。
前勞動部長郭芳煜曾表示,1萬9千元的基礎年金每年將增加國家1千億元的支出。看似難以負擔,但目前軍公教的優存利息每年就高達8百億。更何況,若還有第二層的保障,基礎年金的金額可以不必訂得這麼高,且遺贈稅、營所稅等稅率也還有調整空間。
UBI呢?儘管我認為它是最有遠見的方案,但必須誠實地說,以現在台灣租稅負擔率來看,它並不實際。現階段,年輕世代若想試圖「回本」,基礎年金或許是個不錯的方案。不過,它依然是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台灣未來的兩大挑戰,它一樣都沒辦法解決。在請領基礎年金之前,青年一樣面臨普遍低薪、得繳更多保費、工作機會喪失、貧富不均越加極端、經濟安全充滿風險的窘境。
UBI的其他益處與問題
第一,社會救助有所謂的福利依賴問題,會讓那些暫時無法賺取比救助金更多收入的受助者失去工作的動機。同樣被歸類在基本收入制的負所得稅也一樣,假使受助者賺取的無法高過「貧窮線」以上一定的額度,就沒有把收入提高至退稅額度以上的就業動機。另一方面,收入在退稅額度以下的民眾,是否有可能會放棄原先的微薄收入,以換取政府的最高額補貼呢?
UBI則不同,當它成為國民的「權利」,而非「救助」時,大家就不必為了這種「有工作就不能拿」的補貼精打細算。人人有獎,也就意味著自由意志得以真實表現。
第二,前陣子,探討主婦勞動價值的日劇《月薪嬌妻》受到熱議。我認為,UBI的立法雖無法強迫社會肯認家庭主婦的勞動價值,卻可以解決主婦的經濟弱勢及補償其被「愛情榨取」的可能。儘管和家務有給制的操作並不相同,但UBI或許也有助於將女性從「母親的志業」中解放出來。
第三,UBI是所有國民的權利,小孩是國民,自然也就具請領的資格。既然生育率低靡不振的主因是經濟壓力,取消種種複雜的社會津貼,改為穩定且額度較高的UBI,對於緩解少子女化此一「國安問題」或有助益。
最後,報喜也要報憂。若採行UBI,除了大幅翻修相關租稅制度之外,《國籍法》也得重新思量。UBI既然是國民的權利,國民之歸化議題必將成為新的政治戰場。這可能會使台灣變成更排外的國家,在人口結構失衡的當下,絕不是一個好現象。
請政府懸崖勒馬,搶救年輕世代
我認為,UBI的實踐需要諸多配套,不宜貿然施行。但困難不代表沒必要,台灣與其他國家都有不得不為之的改革壓力,匍匐也得前進。
很明顯的是,年改方案無法解決未來的危機。當然,UBI絕不是唯一的解答,基礎年金也不失為一個應急的方法。
你的退休年金,我的貧窮陷阱。國家什麼時候才要誠實地告訴我們,未來已不會變得更好。若政府無意徹底解決問題,至少,請不要成為年輕世代的絆腳石。依照現在年金改革的方向及政府的態度,這次的改革就是專為年輕世代設置的「貧窮陷阱」,而我們有說「不」的權利嗎?
最後,我還是要強調,無條件基本收入雖然目前在財政和政治上不可行,但在未來,它也許會成為所有國家不得不的選擇。沒人有把握機器人時代的來臨還能倒數多久,也無法肯定台灣超高齡社會是否將比預期來得更快。但它們遲早要來,就如同好幾年前就預估年金將「破產」一樣。做得越早,傷害越小,這是不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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