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心情隨記 - Visiting a Late Friend
我終於來到了這裡,風有點大、有點冷,沙塵偶爾黏上眼睛,刺著眼。
停好車,瓜達露貝天主堂就在我眼前,不是特別搶眼,也不隱身,大門關著,杳無人煙。
我在外頭拍了幾張照片,終於有一個東南亞裔臉孔的男人從柵門內走出,提著幾包垃圾我跟他點頭致意,猶豫了一下便問他是否能進去參觀,他爽快答是,也就讓我獨自在內閒晃。
那些聖人的雕像,於我是沒有脈絡的。並不熟悉聖經故事的我,走馬看花地掃過牆上的浮雕及文字章節,拍著照片,試圖揣摩信徒瞻仰的心情,沒有什麼成果。
後來我走到天主堂後方的庭院,有一個大大的牆面,如石碑般挺立在荒蕪之中。庭院沒有特別整理,倒也有一番風味,被遺棄而重生之地。我心裡惦念著你,你是否不在這裡呢?
我錯過了你的追思會,你的死我知道的太晚了。從你死後至今天為止,你的死只存在於網際網路上,在別人二手的見證之下。你的死對我來說輕飄飄的,如幻影、如夢境,閃爍即逝,沒辦法握在手上,用指尖輕撫。這將近三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反覆滑看你的臉書,為你寫下的那些文字,以前認為是在尋找原因,現在來看,也許就是在追尋一個能握在手裡的東西吧。
後來那男人進來了,很友善地帶我進堂內參觀,我便詢問他這裡是否有墓園,我想來看我的朋友。他說沒有,這裡的地不夠。「但我們有這個。」他邊說邊引領我走去後院。原來,死者的名字都刻在剛剛那塊石碑上。那他們都葬在哪裡呢?我繼續問。他不知道路名,形容了附近的地標後,發現居然就在家附近,大度山寶塔,天主教與佛道,這種並置,在台灣似乎一切都很合理,而這份合理也令人莞爾。我問他從哪裡來,他說從印度,很簡單地帶過。那印度男人也帶我去樓上參觀,他跟我介紹他們也有我們的「拜拜」,帶我去看拜祖先的祭檯。我拍了幾張照之後,他引我出室內,我跟他道謝,也跟他說我還會再逛一下,他也跟我道謝,說謝謝你的拜訪。這份道謝令人五味雜陳,一方面感到溫情,一方面覺得慚愧。他的謙卑帶有一種慣性,台灣社會的眼光造成的自我保護習慣。只能隱隱希冀自己日後謹記這份溫情,將溫情回饋給他人。
我急切地想回到後院。我想知道你在不在那裡。而終於,當我看到你的名字被刻在那厚實而溫暖的石牆上,在雜亂略顯荒蕪的庭院裡,被恣意生長的野草圍繞,被午後的光線照亮,你的全名,你的生和你的死,成為被紀念的歷史,聖人與天使的雕像從此刻起不再生硬疏遠,而是貨真價實的陪伴,伴你走你往後的旅程。對宗教的深刻體驗往往在死亡之後,而我既是不信,也是信了。凱蒂洛芙在「不要靜靜走入長夜」的序文裡說,沒有看到遺體,遺體就不存在。現在,我終於看見了,你的遺體,和你的死亡。
那天晚上看了溫德斯的Alice in the Cities,這部電影幾經坎坷的修復,跟你同生,卻仍未死。靈魂也有年歲嗎?你是永恆的42歲,或你跟電影一樣,是有著年歲的靈魂?但電影之生同時也死,不變謂之死。你什麼時候開始死的呢?
我想,這真的是終點了,同時也將是新的開始。我仍未死,而你應已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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