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之精神疾患的一線:通路,還是塞路?
今天早上起來,看了一部電影,叫做《你永遠比那些傢伙年輕》。我不知道製作這部電影的人究竟有多感性,我只看到裡面講述了一名忽然去世的青年。他在去世的前一天還好好的,沒有半點異常,第二日便選擇奪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後有留下遺書,說雖然對這個世界還有一點點的迷戀和牽掛,但選擇不去牽掛。請大家不要追問為什麼,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友為此感到自責:為什麼自己連半點異常都沒有察覺呢?當有人問起,他只答沒有察覺,可是他卻埋怨自己,怎麼可能沒有異常呢?第二日便選擇奪去自己生命的人,怎麼可能沒有異常呢?這就是製作這部電影的人對此的全部詮釋。如今對於忽然選擇去世的人,連解釋的氣力都沒有了,只答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然而卻又無比真實,他心中的焦灼追逐著自己,去到角角落落歡笑的瞬間,但卻在一個人決定去死的瞬間,甚至不需要半點理由。
星期一的時候我去精神科複診,告訴醫生我沒有吃藥,並且也過得很好。一場歡歡笑笑,好像看診就要結束。不知怎麼的我卻談到最近喜歡喝酒,醫生做出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我揮揮手,說,要麼吸菸,要麼喝酒,人總得對什麼上點癮吧?是吧,菸酒性藥毒糖,總得嗑一樣吧?醫生拉住我的手,語重心長:妹妹,當你覺得要依賴什麼的時候,就已經不對了。試著去耐受一下吧,她對我說。我笑著接受,走出診室,卻想人非得要活得那麼健康不可嗎?在精神科醫師的世界裡,究竟什麼才是健康?什麼才是正常?抽菸酗酒亦都不允許,人人都得活得像《我們》裡的標兵一樣,沒有半點娛樂與感情嗎?醫生建議我做心理諮詢,我說心理諮詢沒有半點用。她說你得先相信,相信才會有用。那麼醫生:為什麼有人好好服藥也看心理醫生,最終還是選擇奪去自己的生命呢?
前年有認識的人選擇奪去自己的生命,在網路上亦泛起不小的波瀾。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說這是中國式的哲學之死,網路上則開始大談現代年輕人的「空心病」。小小的波蘭亦很快被撲滅,他的去世卻永遠留在我的心坎裡。當時,我瘋了似的很想知道她究竟為什麼選擇去死,試圖解明一兩個原因,可是我也知道,這種事情給你一百萬個理由你還是不理解,因為正是這種時候,奪去一條生命的複雜癥結,僅僅個人可見。
這同樣說明了為什麼電影裡的青年,選擇去死卻不留一個原因。編劇試圖傳達那一兩個原因,他提到焦慮,可是看上去是那麼地蒼白無力。上文提到那名選擇奪去自己生命的人留下的遺書裡,袒露了自己求醫問藥的辛苦歷程。最後卻說,心理醫生無法理解任何,從那裡得不到任何幫助。我的主治醫師說:如果找不到,那就繼續找。作為醫師她的立場表明:生命永遠是開闊的,只要尋找,就有希望。大眾何嘗不願你那樣去想?奪去自己的生命的網絡博主豈止一兩位,曾經我不理解的,感到唏噓與遺憾的,那一條條生命的離去,令我感到悲哀、無力。昨天晚上我再一次與我曾經的心理醫生連線,我覺得自己在鏡頭的這邊笑得很燦爛。這不是假裝,而是因為我過得真的不錯。我告訴她,這次找回與她連線的理由是,醫生建議我這樣做,即使我不認同,但我還是這樣做了。於是我跟她聊到最近一些開心的事情。
面具這個東西人人都有。患有心理疾病的人,通常以微笑的面目示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假裝,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微笑的意義。如何面對這個面具——是一個深刻的命題。有人選擇戳穿,在恰當的時機,他非要問你為什麼?有人曾這樣對我說:如果笑不出來,就別笑了。我感動之深,當下笑容便凝固,險些掉下眼淚。可後來又何嘗不是一如既往地以微笑示人,我的朋友親切地稱呼我,為親切,正因為我的微笑面具時常掛在臉上,讓人看了覺得很舒心。還有一些時候,當我在微笑的間隙里,忽然擺出一副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深刻面容,對面的人往往會嚇一跳,覺得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想說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化學反應很重要,如果這個時候我願意敞開心扉,話題也許會順著一個方向往下滑,而在另一個極端裡,我會收拾起來面容,繼續與對面的人嘻嘻哈哈,談論一些有的沒的,天方夜譚。
昨天晚上的對話裡,心理咨詢師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雖然當時我沒有說,但事後卻想越覺得不舒適。這就跟幾多年前,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告訴我自己患有精神疾病的時候,我擺出來同樣一副面容。事後我天天向她追問,你還好嗎?你還好嗎?她自然會感覺到和我昨天晚上一樣的壓力,當然我也是後知後覺,多虧她告訴我。後來我告訴我的朋友,「你還好嗎?」這句話好比無形的壓力,分分鐘壓垮一個人最後的心裡防線。多年之後,朋友才告訴我,她終於懂得我這句話的含義。所以,千萬不要輕易問別人:「你還好嗎?」這句話,很有毒。
咨詢師雖然沒有對我說這句話,但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好像在說這同一句話。就在我擺明態度,告訴她我過得很好,只是沒事找你聊聊天後,她卻硬要拿自己當個「心理醫生」看待。這是令我感到不適的源泉。有時候,令你感到妳是病人的壓迫感,正來源於身邊人對你所採取的態度,方要知道,這種態度會殺死許多人,要謹記。
隱形的精神疾患,存在於角角落落。若然不是身邊有親近的人患有精神疾病,則很難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就像我事後才想起來,母親那邊的家族病史似乎存有精神疾病這一欄。卻叫人緘口不提。我認為我的母親大概也患有一定程度上的精神疾病,因為她情緒波動起來變化莫測,甚至異於暴躁。她不懂得說話,也不愛說話,更不會說話,這對我們的小家環境造成影響。我父親一個樂天的人,成天嘻嘻哈哈,無比健談,如今在家也不善言語。奶奶對此只表明:他想說話,找誰說呢?最近母親不在家,我和父親的關係要好,但終歸看得見現在的天花板,無法再越過去。我心裡常想:母親就這樣在外地久久不要回來才好。
昨晚慶祝父親升職,與他聚完餐後,這些複雜的感情通通交雜在一起,讓我感覺無比疼痛。同時因為前些日子在沙發上睡著,感了冒,我很頭痛,病痛往往也能搗毀人的一層心理防線。以往來說,頭疼起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怎麼又頭痛了?這類似於一種生在心底裡的絕望,我想不亞於大多數懷抱身體上舊疾的人,正是這原因使我常看精神科醫生。醫生從不給我下病名,只叫我解決這個問題,做事情要鬆弛有度,不要令自己的頭腦緊繃成一條線,任自己的情緒起起伏伏。頭腦緊繃,引發頭痛,這是我時常感受得到的徵狀。因為愛用阿普唑崙,覺得它是最有用的藥物,有段時間至於服用成癮。朋友得知後告訴我這是不好的,不能這樣子。我覺得他們的要求太嚴格,若不嗑點什麼,人該怎麼活下去呢?
我的頭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你的頭腦不健康了,精神力在往下滑了,該休息了。但卻在休息的片刻又忍不住去想手裡落下的一攤子事:什麼時候做?怎麼做?做得好嗎?做得到嗎?做不到怎麼辦?到底做不做得到?思緒過於複雜是我無法拋開的一個生存特徵,一堆事情永遠積壓在我的腦子裡,讓我沒有辦法釐清,一件件去梳理,一件件去完成。兩個月前從某位朋友處得知:這何嘗不是ADD的症狀?我感覺現在的人好像喜歡給自己隨便安放一個病名,好像這樣才可以安然接受自己的徵狀。她說自從接受自己是ADD重度患者之後,只剩下如何與這樣的自己相處這一課題,如今她過得很好,她也是一名ADDer。
我有時候甚至想給這些懷抱精神病症的人頒發一張殘疾證,好讓周圍的人不要那麼步步進逼,壓迫他們。這個世界對這樣的一群人實在是太不抱有善意了。去年偶然讀到一篇文獻,後來再反反覆覆多次地讀。它叫做《Culture, Psychiatry, and the Written Word》,作者是J. C. Carothers。Carothers在文中指出精神疾病與社會文化間的關聯性。提出了兩個與社會相關的主要考量因素:即聽覺社會與書面社會的差別。雖然精神疾病可見於這兩種不同的社會,前者Carothers提及非洲非文明部落的生存狀況,即所說與所做之間形成分裂,造成精神疾病;後者則在敘述中表明,書面即視覺社會是對人所聽所見與所思所想之間造成分裂,正是這種分裂可使情緒擠壓在心底,成為誘發心理疾病之因素。用更具體的話語來闡釋,可以說視覺文化讓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和我們自身不相關的事實,與否,這些外來的觀念種植在我們的心中,與我們內在本真的自己之間形成拉扯,分裂。最終使我們懷疑:我是對的嗎?我可以這樣想嗎?他們說我這樣想是錯的,我真的錯了嗎?同樣是昨天晚上,我在社交平台分享一則有關谷愛凌的新聞。因為昨晚的憤怒與焦躁值已達頂峰。有人則來私訊問我,你分享的是什麼意思?於是我便與她解釋。她才告訴我:原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奇怪啊!原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有問題啊!她說看到大家紛紛在社交平台唱響高歌的主旋律,曾一度懷疑自己思考與感受的正確性。最後她總結說: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批判性思考,要非常非常、異於堅持,否則容易輕易被外界的有毒聲音給蠶食。
可見視覺文化對現代人荼毒之深,同樣造成人與人之間形成的溝通障壁。現代的媒介環境使我們內心真正的聲音不被說出、不被看到,從而不被理解、產生自我懷疑。若說這是為了國家統治好,彷彿也不見得它可被反駁。就連我想發問:現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真的宜於我們生存嗎?在今天看來這就是一個很蠢的問題。早上睜眼,醒來看到被入侵的不是自己的國家,是不是就應該感謝祖國的強大?僅僅一夜之間,就可以發生那麼多事。如今我也不想繼續思考了,因為如果所有問題都要細細去想,就會真的活得很累、痛苦、又絕望。在昨晚的那片黑夜裡,一切都那麼寂靜、那般漆黑,駕車回家的路上,令人暴躁。前面的車為什麼開得慢慢吞吞,如此氣人?他們為什麼要堵在我前面,讓我前行不得?昨晚我再一次深刻體會到,精神崩潰永遠只是一線的事情,永遠只差一線。線的這邊和那邊永遠沒有任何理由可言,活過去,就是明天,死過去,就是今天,永遠停留在今天、昨天、前天,停在無數個已經過去的黑夜裡,一天又是一天。
在對陶潛《桃花源記》的解讀裡,有一說點明了「漁人之路」與「問津者之路」。漁人之路是通路,問津者之路是塞路。有人說,若把人生比做遊戲,打過去,就是通路,沒有過去,繞了道,也不見得那是死路,卻只是塞路。塞路不是死路,只是一條沒有走活的路。於是可以得出結論:世上本無死路,只有未能走過的通路。即是塞路。這是一個非常樂觀主義的詮釋。想必也只能生在樂觀者的心坎裡。
最後想做一段沒頭沒尾的結語,本是寫在全文的最上方:儘管當我們了解精神疾病的存在,卻在走近它時發現,從來還只當它是一個名詞,對它背後的一切仍然一無所知。就正如我曾經深刻體會到的,對待精神疾病患者的界線非常敏感,很難說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在他們聽來是什麼樣子,在普通人看來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或一句玩笑,在他們的世界裡卻有如重磅炸彈垂下一般友好。精神疾患腦中的一線異常分明,分明到好似普通人的心中沒有一線。我們從來不知道如何與精神疾患相處,更不清楚與他們相處所必須背負起來的責任或重擔究竟幾何。不懂、不聽、不看,我們不願承擔,亦不懂得如何承擔。哪怕是赫赫有名的精神科醫師,對待他們的病人也不能做到真正的理解、幫助、或者共情。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社會裡,生存得既孤獨又艱難,頒發一張殘疾證給他們也不為過吧。因為精神健康影響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使他們喪失一般意義上的行為能力。周圍人不明就以,仍然逼迫,施以壓力,好像他們同樣也給自己施加壓力。不懂得如何與精神疾病相處的,也包括患者本人。打通塞路何其之難,通路亦不見得處處都有。陶潛所選擇的「卸甲歸田」之路,何嘗又不是既為通路,又為塞路?
Lastly, 一句口白:oh,還是不要搞二元論了,二元論裡處處都是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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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1、引自J. C. Carothers (1959) Culture, Psychiatry, and the Written Word, Psychiatry, 22:4, 307-320, DOI: 10.1080/00332747.1959.11023186
2、深刻為字節的離世員工感到痛心。希望媒體可以繼續問責:究竟是什麼帶走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