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暫時:貝魯特到大馬士革路上(二) |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Chapter 2: 貝卡谷地 Bekka Valley:十年如一日,誰遺忘了誰?
四月的貝卡谷地開始回暖,黎巴嫩山的頂部仍白雪皚皚,地上未融的雪提醒著數百個敘利亞難民家庭才因為今年冬天橫掃谷地的暴風雪而被摧毀。
環視周遭,山脈、電線、田舍、兩三層的煤渣專房和簡陋棚屋區。標有聯合國標誌的帳篷散布在谷地,像切成塊狀的白色豆腐。
走進一個個帳篷區,有些擁擠的棚戶區相對雜亂,保特瓶、玻璃碎片和用過的尿布丟棄在帳篷之間。經過相對整齊乾淨的棚戶區,曬在戶外的被單和五顏六色小孩的衣服則散發出一陣洗衣精香。拜訪的其一帳篷區,各戶人家在院前栽種各式植物,形成一片花園。其中一戶人家上的掛牌寫著:「我甜蜜的家」。
多台Tuktuk車在這裡穿梭,當地居民說,這是貝卡谷地落入更貧窮的徵兆,2019年黎巴嫩的經濟危機爆發後,許多人付不起汽車較高的燃料費,Tuktuk車開始出現。
經過位在薩阿德納伊勒(Saadnayel)的棚戶區,一位小女孩看到我,用著簡單習得的英文,先是問了我的名字,再拉著我的手,邀我走進她的社區,帶我見她的家人與「棚友」。像是進入一場幻燈片電影,走進一個又一個矮棚裡,一位剛出生的小男孩,在嬰兒搖籃裡格格地笑,媽媽邀我們坐下,她的另一個兒子,困惑地捧著橙橘,看著到來的陌生人。
另一個帳篷裡,是一群婦女一邊聊著天,一邊正在準備穆斯林齋戒月的開齋飯,其中一位是一週前在難民營裡結婚的新娘,她們準備著羊肉骨頭熬煮的湯、短櫛瓜沙拉、葡萄葉捲糯米飯。
貝卡谷地周圍環山,中間有黎巴嫩最長的河流利塔尼河流經,成為黎巴嫩農業發展最主要的地區。原居住在此的黎巴嫩人有約100萬人口,在敘利亞內戰爆發前,這裡是伊朗支持的什葉派真主黨訓練大本營,靠近敘利亞的邊境城市更被形容是恐怖份子、毒梟和犯罪者的溫床,至今仍可看到真主黨主席納斯魯拉的頭像和真主黨成員的海報。
敘利亞內戰爆發後,昔日危險慎入的貝卡谷地,成為敘利亞人最大的庇護所之一。11年來,貝卡谷地已有超過2700個敘利亞難民棚戶區,小至4到5個帳篷,大至上百個,約34萬人為向聯合國難民署註冊為難民,不包括非正規管道進到黎巴嫩的敘利亞人。他們過著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甚至每況愈下。
每一年冬天暴風雪,許多棚戶區難民的家再一次被摧毀或損壞;每一年夏天,也因為過熱,可能導致裸露的電線起火,造成居民傷亡。年復一年,重複著同樣的悲劇。棚戶區裡的社會問題也相當棘手,有時會遭人放火,或遭警察驅逐,尤其在一些難民與當地居民發生衝突之後,或有難民犯罪殺人的事件躍上地方新聞版面之時。
黎巴嫩在1949年以巴戰爭後,在境內設立12個官方巴勒斯坦難民營,換來的除了是巴勒斯坦難民在此代代生根,更讓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將黎巴嫩難民營作為基地,與以色列軍隊對抗,爆發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流血衝突。因此在敘利亞內戰期間,黎巴嫩堅持不允許在國內設立任何正式難民營。
在貝卡谷地難民,需要直接向地主租地,再搭建帳篷,各自建立自己的小社區。每個棚戶區會有一位管理人,人們稱他/她為「Shawish」。大多是敘利亞中年男性,極少數由女性擔任。有些在戰爭前就在黎巴嫩,他們租地再轉租,以此賺錢。他們也負責棚戶社區的管理,收租金,解決社區內疑難雜症。即便有時他們才是社區問題的根源,慣性施壓或威脅在棚戶區的難民。
2015年開始,黎巴嫩政府宣佈禁止聯合國難民署再提供敘利亞難民合法難民身份,以阻止持續到來的人們。但這並未阻止敘利亞境內的人們出逃,只是讓他們必須選擇更危險的逃難路徑。導致7成以上生活在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未獲得合法居留,生活在貧窮線以下。
隨著鼓吹敘利亞難民回國的論述開始廣傳,黎巴嫩政府在2018年加強對難民的管制,例如難民開設的店舖或工廠被迫關閉、僱傭非法居留敘利亞人的公司被開罰,也明文禁止在貝卡谷地的非正規難民營搭建任何實心的建物,若有的話一律拆除。導致許多在貝卡谷地的難民再次流離失所。
切科(Foza Cheikho)和她的家人,是在敘利亞戰爭後第一批就出逃到貝卡谷地的人。2011年,她的丈夫先搭巴士逃離敘利亞到黎巴嫩,她再帶著當時在敘利亞時就出生的兩個大女兒來會合,當時的她才20出頭,現在她已經35歲了,她的另外6個孩子,都是在帳篷裡出生。她看上去比實際年紀滄桑許多,她先說自己的家太髒亂了,時常有老鼠,不好意思邀我們進去,在外頭聊了一段時間後,還是主動帶我們走進了她的家。
她帶我走進房間裡,指著木板之間銜接的空隙,還有破裂的帆布,她說上週暴風雪來的時候,破壞撐起帳篷的結構,讓老鼠更容易進來。「老鼠就是從這裡鑽進來,我每天都很怕我的孩子被咬傷,有一次真的被咬,我們得緊急送她去醫院。」冬天時,氣溫驟降到零度以下,溼冷的天氣在沒有暖氣的帳篷裡,她必須想辦法幫孩子取暖。
「我到附近的樹叢裡去砍橄欖樹,撿樹枝當作柴火,有時候我會擔心別人怎麼看我,但只要可以讓我的孩子不會被凍死,我不在乎。」切科露出一臉無奈。
帳篷裡因為無電無窗,相當昏暗,她的大女兒抱著穿著大紅公主裝的表妹站在玄關處和我們揮著手,旁邊停著一台還算新的黑色擋車。
兩間房間,和一個簡易廚房。她的丈夫因長期生活在帳篷區,面對養家的經濟壓力,幾個月前得了重度抑鬱症,需要用藥物控制,不然會在家中大發脾氣。她的10歲女兒,出生在內戰爆發後的隔年,因為得了黃疸病,幾乎全身癱瘓,她和其他孩子一起被堆疊在狹小的房間裡,用毛毯滾著,瘦小的身形,感覺只有不到2歲,切科說現在仍需要幫她包尿布。
切科拿了丈夫和女兒的皺皺的藥單和泛黃缺角的藥盒給我看,她說:「我丈夫無法工作,我要負責打理全家的事情,除了要買食物餵我的孩子,還要替他們買藥,我根本買不起。這一切都太困難了太困難了。」切科不斷地嘆氣,她的其他孩子也被診斷出身體缺乏維他命和礦物質。
「醫生要我餵飽他們,但請問我要怎麼辦到?」
2019年,黎巴嫩的經濟情況急轉直下,本來自1997年都是約1500黎幣綁定1美金,到2019年幣值開始失控,2022年時,黑市匯率最高時已經是約3萬5000黎幣對1美金。所有的物價飆漲,切科說,家裡本來一天可以買得起4包麵餅當主食,現在只有辦法買2包,還要跟雜貨店老闆賒帳。他們也已經很久沒吃肉了,番茄等蔬菜有時也買不起。她的丈夫每月的藥費已經漲到30萬黎幣,她說已經一個月沒有藥給家人吃。
「昨天鄰居在準備羊肉當開齋飯,我的兒子聞到,問我說,媽咪,什麼時候才可以吃到肉。我回答不出來。」
俄烏戰爭爆發後,因為黎巴嫩有約80%的小麥來自俄羅斯與烏克蘭,還有許多民生食品都從烏國進口,讓切科社區裡的物價再次上漲。「這場戰爭爆發後,讓我現在只敢在炒鍋上放一滴油,本來之前會準備早茶給家人喝,但現在連糖都買不起了。」
停頓幾秒鐘後她說了一句:
「我對在烏克蘭所經歷戰爭的人感到很抱歉,我們就是經歷過戰爭的人。」
因黎巴嫩的經濟危機和俄烏戰爭,難民棚戶區的生活更加惡化,但對從戰爭爆發初期就出逃的難民,已經在此日日生根,掙扎之中築成了家,即使回敘利亞變得越來越可行,但曾經戰爭的陰影,對一些人來說,仍是太深的傷口。
抵達另外一戶住在水泥房舍二樓的敘利亞家庭,民宅一樓是一間家庭理髮廳,一樓入口處曬了許多衣服。同樣是35歲的蘿曼頓(Sabah Ramadon),身材有些豐腴,戴著非常漂亮的黃綠色刺繡頭巾,熱情地歡迎我們。她的家中簡單樸實,幾乎沒有多餘的傢俱,只有暗紅色絨質的地毯和靠背坐墊,一台放在木架上的 CD player 已經不能使用。
客廳一扇窗,剛好可以讓陽光透進來。屋內空蕩,安靜,祥和。牆上一隻白鴿寫著英文的「和平」,5個月大的孩子沉睡著沒有哭聲。
寬敞的廚房,雖然鍋碗瓢盆不多,卻有一組約20個的寶藍色咖啡淺口杯。
「我們從2012年離開敘利亞家鄉伊德利卜(Idlib) 後,先住在一個車庫,輾轉找到這間公寓,在這裡已經7年了,我們的家在那裡被炸毀,回去什麼都沒有,我們已經在這裡從零建立起了些什麼,短時間不可能再回去。」蘿曼頓說著當初來到黎巴嫩的經過。
蘿曼頓來自的家鄉伊德利卜,位在敘利亞的西北部,內戰爆發後,敘利亞反對武裝勢力節節敗退,伊德利卜成為反叛武裝軍隊境內最後一個據點,政府軍持續圍攻,展開大規模攻擊,導致包括兒童在內的數十萬人流離失所。加上鄰近於土耳其邊防,雙方也多次交火。
在我抵達當週的星期一,才有4名孩子在上學的途中,遭空襲攻擊而死亡。
「 他們正在上學的路上——這應該是孩子們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經過 11 年的內戰,這就是敘利亞兒童的日常。」救助兒童會(Save the Children) 敘利亞部門主任庫什( Sonia Khush) 針對當天上午攻擊的回應。
即使逃到安全的地方,對小孩來說,仍是活在擔憂戰爭的恐懼中。
「有時候在婚禮上有炮竹聲,我的孩子會問我,『媽媽,戰爭是不是也要在黎巴嫩爆發了!?』、或是問我:『媽媽,敘利亞的戰爭什麼時候才會停?』」蘿曼頓說,她的孩子跟著戰爭一起長大。而讓她更心疼的是,他們會一直對未來抱著恐懼,會害怕是不是到了新的地方,那裡可能又隨時有戰爭。
自黎巴嫩幣值大跌開始,蘿曼頓所住的公寓房租從25萬黎幣漲到50萬,每個月持續上漲5萬。她說到年底,房租就會漲到100萬黎幣。她要養家中的5個孩子,平常靠賣扁麵包和一種常見中東藥材Molokhia給鄰居維生。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和一個8歲大的女兒都在附近的學校上課,最大的兒子13歲,患有糖尿病,因為黎巴嫩自2021年面臨醫療系統崩潰,時常買不到胰島素注射針,她必須請人從敘利亞的藥局幫忙買,幾個禮拜前,有3天她在各地藥局都找不到胰島素,她的兒子皮膚開始泛黃,眼睛周圍變深,整個人瘦如骷顱。
但這些生活上的困難,都不足以成為她們回敘利亞的理由。
羅曼頓的姐夫,因為黎巴嫩的財政危機長期失業,8個月前決定自己回去敘利亞找工作。但她還是拒絕丈夫回敘利亞的提議。她的姊姊在一旁應和:「我們好不容易從戰爭逃離出來,我沒有辦法想像再回去的生活。」況且,她說。「我們已經在那裡失去了一切。」
走過一片麥田、蒜田和馬鈴薯田,穿過正在踢球的敘利亞孩子們,進到一間非政府組織的教室裡是黎巴嫩和敘利亞女孩們一起在跳舞;教室外,是一群來自敘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的婦女聚在一個混居的帳篷區裡,製作雪松樹的種子球,協助在貝卡谷地種植更多黎巴嫩國樹。她們自動展開一個家庭代工生產鏈,一邊製作一邊有說有笑。
其中一位43歲的黎巴嫩媽媽哈桑(Nora Hassan),熱情洋溢地拉著我到走路2分鐘就抵達的「家」,其實這個家,也是帳篷搭建而成的。
哈桑周圍大多是敘利亞家庭,她是少數來自黎巴嫩的棚戶區居民,這裡原本是一個畜牛場,在周圍居民的幫忙下,讓她能在馬路邊有個有屋簷的家。
家裡玄關右側,有一個披著米白布的沙發,讓客人可以坐下休息,另一側掛滿衣服,還有她用撿來的色布做成五顏六色的窗簾,抵擋車子經過馬路旁而捲起的沙塵。客廳裡也有幾個沙發和木櫃,五臟俱全,一時會忘記這其實還是一個帳篷。
在2010年,嫁給敘利亞籍丈夫後,哈桑跟著一起到敘利亞生活,戰爭爆發後也被迫逃離戰爭。她和孩子先抵達黎巴嫩,老公試著回家拿他們的身分證件,但從此沒有下文。她在逃難中,丟失了自己的身分證,雙親又都過世,只好自己找地方住,獨自扶養3個女兒。
「我來到這裡時,什麼也沒有。一位賣牛奶的黎巴嫩人,看到我買不起給孩子的牛奶,帶我到他家中住幾天,然後幫我找到這個地方。附近一個在磁磚工廠工作的敘利亞人,知道我的情況,把公司剩下用不到的磁磚,來幫我的玄關鋪地板,所以老鼠不會進來,一毛錢也沒有收。另外一個住在樓房的家庭,從陽台用洗衣夾夾著幾張鈔票,叫我去買一些吃的。我真的非常感恩,在這裡受到很多人的幫忙。」許多在附近的非營利組織,因為哈桑不是敘利亞人,所以不會將她列入受助者名單。她說剛抵達時特別無助,是受到不分國籍、宗教的人幫助才撐過來。
她接著帶我看看家中後院那片讓她驕傲的花圃。不到兩坪的大小,種滿蘋果、橙橘、檸檬、番茄、薄荷、洋蔥、馬鈴薯、蒜頭......。她說這塊菜園是撫慰她心靈的地方,樹幹枝枒往天空去,就如她對生活的希望,也乘在新葉上。
「我看到烏克蘭的媽媽,在俄軍的空襲中持續哺乳自己的孩子,我覺得好心痛,」哈桑一邊比劃著自己的乳房,和按著自己的心臟,一邊說著關鍵字:戰爭,哺乳,心痛。「我覺得那就是我。」她形容著離開敘利亞時,她的胸前用布巾綁著幾個月大的小女兒,左手牽著老大,右手牽著老二,花十幾個小時跨越邊境,深怕一放開手,孩子就會在人群中走丟。
「我也是從戰爭逃出來,我能理解那是什麼感受。」她緊握著我的手,想讓我知道她當時有多害怕放開。
「我真的不希望再有戰爭,再有孩子因為戰爭受到傷害。受害的都是孩子,母親,還有很多很多無辜的人。」
*特別感謝劉怡老師、Salam LADC對此篇報導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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