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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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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聊聊,写到哪是哪

小的时候家里有台录像机,最早是录点动画片给我看,后来学围棋了就把动画片擦了录围棋大赛的棋谱,机器猫变成了聂卫平,圣斗士星矢变成了马晓春,心痛极了。90年代初家里有个录像机很宝贝,盖了层白底蕾丝的布防灰,上面还放了个花瓶,小时候不懂,花瓶上怎么还有那么多镂空的花纹,放水进去不是全漏出来了?长大了知道那里面就不是鲜花,是绢花,是塑料仿真花,根本不用浇水。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塑料绢花上面已是厚厚一层灰,录像机也没人用了。

看完《繁花》,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家里那些塑料绢花。

那些绢花做得非常精致,如果不是凑近了看到纺织纹路,也没有香气,是挺能糊弄人的。《繁花》也是这种感觉。制作水准放在国产电视剧里,是碾压级别的,这点毫无疑问。但那是王家卫啊,怎么好意思用国产剧的范畴来评判呢,国产剧都是些什么神仙货色…可这就是《繁花》最大的问题,它始终没有跳出国产剧的范畴,去做一部真正好的影视作品。

《繁花》的编剧是没有王家卫署名的。很难想象王家卫拍了一部非自己编剧的作品,《繁花》就是这样另类的存在。《繁花》编剧过往作品是一众国产剧集,就不难理解《繁花》依然是各种国产剧的套路,十多集的内容,硬撑到三十集,增加广告曝光,大量注水没有营养却跌宕起伏的剧情,味道淡了就无脑铺满背景乐渲染情绪,让勾着毛线做着家务打着手游刷着抖音没空看画面的观众,光听声音也照样激情澎湃……也只有在一些小角落里,能窥见王家卫的一些神韵,让人没法质疑这片不是他拍的。某种意义上这种市场策略是绝对成功的,一个熟知国内影剧市场规则的编剧把控整体剧情,一个最有噱头的世界名导将作品风格化,然而市场策略上的完美,不意味着是一部好的影视作品,顶多是一部满足市场激起舆论的作品。

剧版《繁花》的内里是武侠,是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也是创作上偷懒的地方。武侠的主线是大侠诞生,恩怨情仇,金庸古龙那个路数,历史证明大家都爱看。拍成武侠也无妨,但这么一改,基本和原著没啥关系了。原作可没有刀光剑影群雄逐鹿这些勾人眼球的东西。

武侠讲究恩怨情仇的缘起缘散,《繁花》讲人情世故在时代背景下的式微末路;武侠讲世风日下,大道不公,唯有侠义在武林,《繁花》讲国有改革,股市纷乱,人情聚散里弄巷。“人情”就是《繁花》的剧作冲突的核心,宝总就是这么个爱做人情的人,身上处处是武侠前辈们的影子——杨过,令狐冲,张无忌…甚至胡歌自己演的李逍遥。

武侠片的看点是恩怨情仇要怎么算,每个人都有一套算法,越算越乱,一团乱麻,只好用暴力手段——武功(绝世兵器),要么成为天下第一(规则制定者)你们都听我的,一般行不通或极其短命;要么杀人跑路,死了的就没了情仇,活着的又有了恩怨,循环往复,直到大家都死光,成就一个时代。到了《繁花》里,上海人的底子是精明,是要把人情算清,互不相欠,清爽利落,潇洒如风,是人人追求的腔调。在物质并不发达的90年代初,还能维持微妙的平衡,人情勉强算得清。一旦新世界打开,物质差距疾速拉大,人情就不好算了。王家卫最擅长拍的就是都市男女的疲惫感,在《繁花》里,这种疲惫就是迅速变化的世界里怎么算也算不清的人情。(原著的疲惫感不是这种。)

现代剧里没了武功,人情只能靠帮忙抵,不能抵就算钱,钱也算不清了,要么散伙(玲子小汪爷叔),要么死(杜鹃),要么消失(李李)。宝总的悲剧内核就是太喜欢做人情,到后来谁都算不清,一个个从身边离开,最后回川沙种田,等迪士尼来拆迁。不光处处做人情,他还不给人机会还,他潇洒了,别人也想潇洒啊,处在还不清人情的持续焦虑中,久而久之,倦了累了,小汪和玲子都是这样,后来李李也是。李李背着巨大的人情来上海,所以她要算清每一笔账(人情),不想再有新的负担,雷厉风行,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直到饭店遇难,宝总三番两次救险,她才慢慢松动,嘴上明白算账,心里暗自留情,但宝总不接招(不想算清),她立即清醒退场。

90年代的巨变给人的启示是,自上而下的集体叙事瓦解了——人不用再依附权力/集体/组织/他人,就可以实现自我。在时代鼓动下,小汪,玲子,李李的个体意识萌芽,宝总处处留情,实则打压了她们自我意识发展,此消彼长,注定要散的。

回头来看,人情是什么,是一种社会公义,是一种你帮我我帮你的普遍共识,大家怀念的是这样一个还要讲人情,甚至用钱去算人情的年代,现在不给我背后捅两刀就不错了。

剧中几乎所有主要角色都是单身,单身才要算人情,谈恋爱了还怎么算,这剧就没法拍,王家卫是故意把“在一起”这头堵死,做人情的终点,只能是分开。剧中唯一的夫妻陶陶和芳妹,芳妹全程没有正脸,嚣张跋扈,闹起来差点拆了葛老师的房子,但结局陶陶浪子回头选择不离婚,是我全剧最看不懂的地方。照理来说,陶陶选择不离婚,那多少要铺垫些理由,让人共情,可全片30集芳妹连个正脸都没有,要怎么共情?剧里所有人都在努力遵循个人意志打拼自己的“码头”,就陶陶反着来,一心想着外面花花世界,最后阿宝随便一劝(强盗逻辑),就推翻一切回归家庭,谁信啊?思来想去,只能说是要维护一下现实里已经高到离谱的离婚率了…

所以《繁花》明显是带着任务的,且显然不止一个任务,它另一个任务是喂饭。饭圈,磕cp,BE美学…内娱的点必须全部踩上,喂给过往国产剧的受众,保证基础的收视和讨论度。几集之后,讨论区一片宝玲线,宝汪线,宝李线……这么一想王家卫不是编剧也合情理,他确实写不出磕CP的剧本,他写了也不会照着拍。

当然,也不是说磕CP不好,只是当磕CP变成一种普遍审美趣味去倒逼影视创作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点问题,即,这个社会是无爱的,人们似乎只能从虚拟作品构建的情感中满足情感需求,逐渐放弃在现实中寻找真实的情感体验。谁都知道“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为什么放弃,因为试过了啊,没用啊,谁又不是伤痕累累呢?上一次社会充满爱还是疫情的时候,疫情一过,恢复如初。现实的价值体系里“爱”一文不值,价值链底端的东西自然不会有支撑它的体系。

情感也好,爱也好,人情也好,看似是麻木了变成无情机器,底层是权力感的缺失。人们不断怀念那个年代,其实是怀念自己作为人的权力。人在感受到自己是人的时候,才会想做人情,才会动情感,才会想去爱。现在作为人的权力在不断被侵蚀,人只能变成随波逐流的趋利机器,用利益去填补权力的缺失,用权力的替代品金钱去支付和保障被爱的体验。(父权制社会男性普遍逻辑是有钱就有人爱,有钱就有权力,尽一切努力把自己变成社会最需要的赚钱机器)。文艺作品不断加强喂饭属性,互联网让虚拟刺激随处可得,如此发展下去的终点就是《黑客帝国》里的母体Matrix,意识完全生活在虚幻中,人只是一具生物电池,被彻底功能化。

说到这顺便插一嘴,李佳琦说工资涨没涨那个事情这么大反响,实际上人们看直播带货,已经不是真的要买东西,而是在要直播间体验被“爱”的感觉——把你当亲人一样关心才会努力安利好用的东西;是要体验权力的补偿——平日高高在上的商家,为了让我买一单而费尽心力低声下气变了花打折促销不停哄我,现实里忍气吞声讨好老板客户的人可是我啊。那些天天追直播带货的人不是真的缺这些商品,是无法拒绝这随手可得的关心和爱,即便知道他们是在表演,那又如何?观众愤怒的点就在于,李佳琦不演了,你怎么能不演呢,你不演显得我看了你几年像小丑……人们愤怒的是自己没人爱这个现实被拆穿。

说回《繁花》,剧情要走国产剧套路满足市场,王导唯一的发挥空间只有画面了。这次画面确实下了功夫,吊打了过去国产剧一众死白的大平光。但画面越美,和剧情越割裂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过去电影里铺垫一整场才敢用的情绪镜头,你一集就来个三五遍;人宫二一生要强那么多风风雨雨才在最后坐下来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恨不得场场戏都是靠着窗边墙角掏心窝子,情绪根本没到啊。所以我的观感,更像是一场王家卫对王家卫的模仿秀,这是一场秀show,既然是秀,要讲娱乐性的。娱乐性做足,口碑就爆,合情合理。从这点上,再要去拿它当一部电视剧看,评判它作为电视剧的好坏,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严重秀场化的趋势,是人是鬼都在演。这两年朋友圈没落,小红书突然爆红,也是一种秀场心理。因为在亲朋好友面前表演是羞耻的,在陌生大众面前倒是可以随意释放自我。《繁花》里的黄河路,就是大众秀场,是一个90年代小红书;而街坊里弄,就是90年代朋友圈。玲子一开始做“夜东京”,是朋友圈属性的,街坊邻居都来吃饭,热络闹忙,但是它崩了。每一天做饭吃饭(发/看朋友圈),每一次欢声笑语(点赞评论),都是做人情,不算钱。时间一长,人情就算不清了,不如去黄河路吃饭,花明明白白的钱,吃明明白白的饭,还能赚流量(名声)。那场让夜东京关门的吵架,就是算不清的人情压垮了所有人。玲子后来去黄河路讨教,到自己重开夜东京,以及不让陶陶等人来吃白食,就是把朋友圈关了三天可见,然后去小红书开了新号,对外营业,流量变现。

这么看的话,宝总就是初代大网红,黄河路赚流量,做生意变现。流量怎么赚,撒钱是基础,还得看“腔调”——外里长相品味,头势清爽,西装笔挺,内里就是做人情,突出个人理想志趣的同时处理好社会关系,一种互惠的平衡美感。宝总就是这么崛起的,后来也是这么没落的,因为他摆不平了。他越往上走,盘子越大,人情能起到的作用就越小,最后只剩爷叔的智谋和资源,自己已是一具空壳,爷叔一走,他也倦了。结尾股市的仇敌救他解套,人情世故彻底无用,大家只认利益,宝总的时代结束了。一生做人情,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他,救他的反而是仇敌,人情有什么用。不如相忘于江湖,回家种田。

网红大都短命,越红越短命。

如果《繁花》是一场秀,黄河路就是一场秀中秀,越是舞台中心,就离现实越远。这个双层提纯结构里,杂糅了真实记忆和美好幻象,是极端夸张的虚妄,是夕阳下黄浦江上闪耀的粼粼波光,而不是混着泥沙杂草果皮垃圾发着恶臭的浑浊现实。90年代黄浦江边上的苏州河,还臭得没法散步,没人想记得这种事情。

《繁花》热播的巨大舆论也来源于此。90年代至今不远,30岁以上的社会中坚群体都经历过。《平原上的摩西》《漫长的季节》,这些年涉及90年代的剧大都火了,并不是巧合,除开制作水准确实不错,凸显的是大众渴望安慰。90年代的社会动荡基本奠定了如今的生活形态,现在的小孩也许无法想象90年代初还要用票证买东西,而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剧变,实际上大部分人是被迫出去闯的,投机倒卖,遭受社会洗礼,流窜各个城市乡镇,甚至出国打黑工,灰色地带摸爬滚打,生活所迫,大都有见不得光的隐痛,可从来都没个说法。《繁花》等于是给隐秘的伤痕镀了层金,给所有时代亲历者颁了奖状,表彰他们铸就了那个风云年代。至于真实的90年代是怎样,不重要了,重要的酒足饭饱谁都能说上两句,想当年…

这也是《繁花》真正可怕的地方,它不是画大饼式的普通安慰剂,它令人上头的方式是“篡改记忆”,是向记忆里填充想象,是产生一种你也曾亲身经历如此美好年代的实感,是对真实记忆的不断美化和致幻。它已经不是我家老房子录像机上落满灰的塑料绢花,它是要在我记忆里生根发芽,野蛮盛开,遮蔽真实感触的有毒“繁花”。

在记忆里,《繁花》似锦,永不落尽。


Ps

看完《繁花》我最感动的一个镜头,是结尾东方明珠落成,直接放了当时上海台的新闻素材,年轻的印海蓉在外滩满面春风播报新闻,背后的人群发自内心的开心。这种开心,对未来热切美好的期待,是装不出来的,是一种过往集体叙事瓦解后,通过无数的个人拼搏努力而形成的,自下而上的新集体叙事,是一种命运和未来都握在自己手里的充分自信。也就过了三十年,我们就要从历史寻找安慰,原因很简单:现实给不了。

所以,这朵塑料《繁花》越火,越说明大家达成了共识:现实一塌糊涂。

CC BY-NC-ND 4.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