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休学,安顿生活 | 六月是紫色的
时隔两年,我终于在房间窗子旁边的桌子安顿下来。夏天的光是强烈的,晚上九十点还不用开灯。只要把窗帘拉开,就能伏案写字。这是过去两年,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在窗子旁边坐了一下午。放着音乐,缓慢地学习。也是这一刻,让我意识到本能的“思考”出现了停滞。
思考流动性的中断让人日渐迟缓,而迟缓又作用于生活的大小琐事。收拾房子,清洁厨房,折叠衣服,忙完一圈就会发现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走进家庭生活意味着需要把个人的部分时间划分至家庭的区域,无论实质性的参与有多少,这部分时间的分额是既定的。现在每天往返图书馆和家,同样的两个地铁站,和当年住在太子每天去浸大的感觉大相径庭。突然想念起那段艰难的日子。那时候每天早晨步行到图书馆,在路上就开始思考当天的写作内容,有时候忙到十一二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我在那样的高压环境下完成了研究论文和毕业论文。而如今,除了留意身边的花草树木和人际交往,学习芬兰语的进度也是慢得可怜。偶尔的阅读,也难以将我从当下拉到更广阔的时空。
这大概就是舒适区。我一脚踏了进来,另一只脚还停留在门槛上,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地享受。刚到芬兰的时候觉得这里的人简单透亮,肚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道道。殊不知周遭的一切都在无形中影响这里的人和事。冬日绵长,春日短暂。黑暗从十月下旬开始日渐逐渐延长,刚刚适应秋季的寒风冷雨的人们,就要面对下午四五点开始渐渐暗下来的天,那是一种从灰调的暗到完全的黑。此刻,人的心情也随着光和颜色的变化同步着,在心里或者跟身边的人感叹一句“啊天黑了”,就开始接受着漫长的冬季已然到来的事实。当然,我还不能在冬季一开始便接受,总得挣扎和忍耐着过上几天,然后发现往后每一天都如此,便慢慢地习惯。在夏日回忆冬日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无论我对冬日有多少的不适应,到了明艳的夏天,我就只能想起春日的风和花,夏日的光与绚烂。这种快速的感知更替是如何完成的,我至今尚未知晓。或许我们把自己彻底地交付于环境,随着气候和周遭环境而流动变化,内心的平静和思虑的缓慢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常态般的存在。
我也经历过挣扎到满身是伤的时刻。在疫情期间,只身移居赫尔辛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学习和生活。2020年结束的时候,我曾想记录那段失衡的时光,却发现不知如何下手捡取眼前的一地鸡毛。失去平衡,很好地形容了当时的状态。那失衡的状态,可不像坐在跷跷板两端一高一低的跌宕起伏来得痛快,而是四面八方的风朝着你满是洞的破房子狂吹。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方向又会有风来刮你一下。有时候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越过精神的防线,袭击刚刚从上一波打击缓过来的你。
因为疫情错过了新生入学,导致很多原本该享有的学生服务不能很好地衔接。特别在看病上,就闹出过不少麻烦。需要交学费的国际学生,其学费就包含了student healthcare的费用,但是有好几次我打电话给yths(芬兰的学生医疗服务),被告知的是我根本不在系统里。于是,学校和yths两头踢皮球,医疗服务要求学生向学校确认;学校说学生资料已经提交至yths,要求学生向医疗服务确认。最终问题是如何解决的呢?用强硬的态度明确声明,让学校联系医疗服务确定了学生的身份不会出任何岔子,再让学校联系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不止我一个,其他的国际生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幸好他们身体健康,不像我那么频繁需要healthcare。这些细小的遭遇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专业第一次尝试开展网课,网课质量可以用稀巴烂来形容。当然用这样苛刻的词语来抹杀老师的辛苦付出是不对的,但总体的教学质量难以让人认同。(注:此处不包括那些用心为学生服务,灵活调整教学方案的老师)
寒心的事情,当然少不了人际关系的冷漠。记得有一次小组的presentation,老师要求学生课后提交小组评价。当时我生病需要预约医生,护士打回访电话咨询病情和预约时间,我不巧地错过了报告内容。课后只能硬着头皮发邮件给做分享的小组成员,说明缘由并希望可以拿到课堂的PPT文件,结果没有一个人回复。这件事情给我的打击是很大的。原本因文化冲击短时间失语的我,面对这种不回应,更让我感受到自己和专业的疏离,从而更难在这个专业找到归属感。另外一件小事情,是发现某门必修课的理论框架和上一个专业的理论学习有相似重叠之处,也有理论框架挪用的痕迹,我觉得这门课的学习难以继续,便邮件咨询了授课老师。这位老师的回复很有意思,她说她的教学是这样的,希望大家看视频和资料一起解读,小组学习就是要听取彼此的想法。(我当时的内心是:就算绝大部分人是零背景,Google着概念,挤着一些shit一般的解读,在她眼里都是正常的)。最后刀我的操作是在我提出无法继续这门课的学习后,她说自己不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如果我没有动力学下去,可以咨询学校的心理医生,并附上了学校的官网链接。这些傲慢和理所当然,当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初到赫尔辛基后的一个月,personal tutor才跟我见面,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经搞清楚了需要她指导的所有的事情。当我跟她说我们的专业对国际生入学做得不是那么好的时候,这位老师(或许当时是幽默的调侃)说其他学校可能做得更差,丝毫没有反思自己一方哪里做不好。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幽默调侃。在我看来,那无论如何都是不合时宜。
幸好,在这一段灰暗的时间里,有几位我认为非常善良友好的老师,让我在这如山扑来的压力中得以喘息。J是唯一一位在我请假跨国搬家的时候说没关系,可以请假,后面把PPT和课堂作业补上就好。其他的老师,最关心的是你会不会miss他们的课,作业能不能按时交,申请延迟交什么时候交,他们似乎想不到在上课期间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和重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安顿需要时间。而X是我觉得教学很灵活的老师。由于学校教学系统的学习日历出现故障,我错过了一些课,X提出我可以对应主题写一篇论文补错过的那些课。尽管我错过了绝大部分的课,最终她还给了我不错的4分。最后的E,是在难以融入课堂讨论,领我入门的老师。只有在E的课上,我才能真正地做自己,不再因为一些封闭性的话题无法插话,更不会出现小组讨论积极度低的情况。当然,她也是唯一一个会对着我们的论文段落提出修改意见的老师。最让我心怀感激的是,她得知我跟专业director交流有龃龉时,认真倾听并给予了意见,她的同理心和帮助学生的热情是我最欣赏的。
如释重负的一瞬间,是我提交了休学申请的那一刻。那一天是2021年3月18日,那是纪念性的时刻。我为自己感到高兴,身处泥潭的人要会自救。那时候我既要上课完成作业,又要工作。作业还堆积如山,到凌晨还没写完是常有的事情,写到头脑发热转不动了,就下楼倒垃圾或者到阳台坐坐吹吹风。当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专业的对抗情绪到了极点,到了不可不抽身而退的时候,我也为选择退缩而感到失落和遗憾。这是不可否认的失败,也是我带着期待铩羽而归的阶段。休学后,我把重心转移到工作和生活,也是这个时候认识了我先生。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在觉得自己一无所获的时候,我收获了爱情和婚姻。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休学到底是不是一件明智的决定,如果不是休学,我估计会继续在泥潭里挣扎,最后一身伤。沉溺于对无意义的抗争,最终对抗的意义在对抗中消弭,而我也将继续一无所获。因而,我很庆幸自己向来的杀伐决断,知道如何在任何的境遇中保全自己。
情期间上网课,每个人都是一座隔离的孤岛。整个社交氛围是肃杀的,我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人,是我两个热心的老板。虽然一开始申请的是合租的学生公寓,但原本的室友在第一二个月后因为毕业或者与男友同居陆续搬走了,从那以后我大概有好几个月没跟人说话,英语语言能力也无法提高,甚至连中文技能也出现了退化的趋势。这也许是大部分疫情期间到芬兰学习的国际生的境遇。除去那些住在特定的学生社区的同学,比如一些理工科学生的公寓会比较集中在某一片区,这样遇到同国同学的几率会大些。当时的居住地是靠近学校的学生公寓,整个片区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记得冬天的某晚上,赶作业,需要开启某个安卓数据线的设备,但我那会没有可以充电的安卓线,硬着头皮在Facebook公寓群里求助,想借根数据线。结果什么都没有借到。最后连夜向老板求助,老板告诉我我家附近的电子设备商城底下有个kioski,是24小时的,现在去还来得及。这些生活的小插曲太多了,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还记得2021年年初的时候,我想过退学,跟老板们说坚持不下去了,想回国。最后老板Jani和Anssi轮番上阵,一个解释当下的社交处境会如此isolated是因为冬天的芬兰人就是这么“不热情”,他们的性格在冬季和夏季是完全相反的,还调侃说应该去看看芬兰人在赢冰球时的视频看看他们有多疯狂;另一个则说芬兰的夏天是非常美好和值得一看的,还说等暖和点可以安排团建去内陆城市的旅行,赫尔辛基太湿太冷了等等……最后他们说hang in there,坚持住。如果不是他们,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打道回国了。虽然后来我先生时常说给他们没有提供应有的基本保障,但我每次都为他们辩护,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是这份工作,我早就饿死在赫尔辛基了。常念他人好,心怀感恩,我们才能更好地向前。
芬兰明媚而绚烂的夏天治愈了我。毫不夸张地说,还没进入夏天的时候,你就能感受到芬兰人对夏天的期待。随处可见的花儿在春天便开始摆满广场过道和小桥,等到路边或者草坪上的郁金香蹭蹭蹭冒出来的时候,各式色彩鲜艳的雪糕摊位也全面营业了。雪糕宣告了夏天的到来。雪糕对芬兰人有多重要,从芬兰语课本学习的章节编排也能看出来。常用芬兰语教材Suomen Mestari 1 把日常买雪糕的常用对话,放在了第二章第二节。该教材第一章是见面问候,最基本的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对话,而第二章第一节是你来自哪个国家,说什么语言,坐什么车,第二节便是雪糕kiosiki的常用对话。为什么不是买苹果或者蓝莓而是雪糕,可以看出雪糕的重要了吧?(此处诠释,纯粹个人猜想哈哈哈)总之就是,当你经过了漫长的寒冬的蛰伏,看到海水解冻,路边的树冒出小芽孢,花儿也慢慢探头, 你的身体还蜷缩在料峭的春寒里。在你发现路边雪糕店开了的那个瞬间,仿佛在你沉重的心灵上撞击了一下,铛的一声,你也彻底地苏醒过来。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具有宣告意义的存在。
夏天的光,明亮而强烈,照亮了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让人变得轻快和充盈。我不喝酒也不爱凑热闹,散步或者到公园草坪或者到海边坐坐,是我在夏天最常有的日常。无论走到哪,都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叶子或者透过叶子洒落在地的光斑。六月是紫色的,丁香花是我认为颇具特色的存在,路边,花园,别人房子的院子,都能看到有那么一抹的紫。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悄悄地从花坛上冒出来,那些都是熬过了漫长寒冬的顽强生命,只为夏天的短暂绽放。路上的人们开始十分默契地戴上墨镜,墨镜一架,过度曝光的世界也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各式各样的酒吧、餐吧,会在门口摆上桌椅,中老年人喜欢坐在酒吧外面聊天喝酒。而年轻人,散落在草坪或者海岸线的任意一处,聊天、晒太阳、野餐、喝酒、听音乐。最疯狂的是那些在公园里用大音响放歌的聚会,整个公园草坡上坐满了人,熙熙攘攘,好是喧嚣。散步的时候我一般会绕开这样的场景,如果回家太晚,可能会遇到醉醺醺的连步子都迈不稳的年轻人。海边的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公园草地,有在海边架起简易炉子烧烤的,有放音乐的,有游泳的…….这时候海鸥在你头上飞过,呀呀呀地叫着。如果发现海边的波浪突然来得猛烈些,那一定是游船或者游艇经过……
去年夏天因为疫情的限制,公共场合开放的时间都有时间限制,也没有各种的音乐节。而今年,一切的限制都解除了,各式各样的音乐节接踵而至。四月开始,我们去酒吧On the rocks看了一场live, Arion和Ember Falls的场。场子虽小,但氛围很好。四月中的芬兰还是很冬天的,去的时候我还穿着羽绒服和毛衣。在真正的春天到来之前听一场重金属,就能冬天的沉积的厚重感甩掉。跟着节奏,甩甩头,抖抖脚,用强的旋律和节奏打破庸常生活的平静与沉寂,这或许就是重金属的魅力。四月底,我们去听了Nightwish的演唱会,看完有种有生之年一定要看一场Nightwish的感觉。从那以后,我也正式入坑了Nightwish。六月,我们去了Hyvinkää的Rockfest,不巧那天一整天都下雨。11度,下着冷雨,刮着风,非常严峻却又典型的芬兰天气。到了场地,我们直接躲到了有棚子的第三舞台,幸运的是我在演出休息间隙在舞台下遇到了也来看演出的Beast in Black的主唱Yannis,而且还告诉了他他们说我喜欢的第一支重金属乐队。Yannis超级有礼貌,双掌合十,一直说谢谢,还说他们7月在赫尔辛基有演出(我当然会去哈哈哈)。期间让我觉得印象深刻的是一支来自英国的摇滚乐队Bring me the horizon,他们的音乐轻快而且色彩鲜明,强烈的舞台效果和主场的声线节奏联动结合,整体效果其实是最具特色的。他们也是唯一一支能让底下观众在大雨中绕圈圈跳舞的乐队。当然,十点半到凌晨的黄金时间段是最让人期待的Nightwish。那个时候大家估计都已经被雨冷透了,愣是站在那里等,真正到了演出的时候,现场的整齐划一再次证明了他们当之无愧的国民受欢迎度。最让我感动的是残障人士、侏儒症患者和现场其他人一样,跟着旋律摇动,脸上挂着微笑,此刻的我们同在,We were here。在演出大概还有十五分钟要结束的时候,雨停了,我和先生走到了边上人少的地方,没想到这时候头顶上空突然绽放了烟花。绚烂的烟花让每个人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人们拥抱,亲吻,一切都那么美好。
当事情按时间铺陈,我翻看朋友圈的分享记录,恍惚之间有种上半年什么都没做的感觉。只有把事情一件件细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做了不少事情,只是一切的感知被日常冲淡,我没有突如其来的狂喜,也没有不如人意的大悲。上半年我结婚了,做了个小手术,去看了live音乐会音乐节,散了很多步,做了蛋糕,给小女巫准备糖果,和朋友跑海岸线,参加反战游行,做支援乌克兰志愿者,出海钓鱼,森林雪地徒步,采野菜采花等等,好像这些大小事情都镶嵌在小日子里,一件件垂挂着,是那么的平静不起波澜。直到今日,我搜肠刮肚,想写写过去两年的遭遇,同时补齐2020年的备忘录,才开始了这长篇大论的流水账记录。重新叙述艰难的日子对我而言是非常吃力的,但我还是通过检索邮件把事情复原并记录了下来。记录这些不幸,是为了警醒自己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也提醒自己曾经遭受的那些傲慢与理所当然是不合理的,只有变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最近重新注册了入学,我想接下来的一年是艰苦的,学习、毕业论文都是我想全力以赴做好的事情。回望过去的两年,从日常的生活流中抽身看生活本身,我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该从何处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