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骡子
猪都得病死了,几十头。老罗找人一起,把它们都活埋了。
没了猪的哼唧,耳边清净起来,有时候静得可怕。地里的玉米种下去不久,只长到人的小腿肚子那么高,绿叶细短,茎秆生嫩,人一脚就能踩踏一株。新生幼小的绿还没长成,遮蔽不住土地,稀稀拉拉露出黄土来。
老罗坐在田坎上,只听得到风声。纯粹的风声,没有人的对话和脚步,没有三轮车笨重的抖动,没有石子落到水泥地上连绵的碎响。
猪没了,家里只剩下玉米地。老罗慈爱而惆怅地看着田里稚嫩的玉米苗,用他粗短、笨拙的手指轻抚那嫩绿的叶片。
等不到他们长高,他就得走了。
闭上眼,夏末茁壮、茂密的玉米丛像一片碧色的水朝他涌来,又堪堪停在他的面前,没有海水将人推离的闹意,只有湖水荡漾的温柔,细密、温和地将他环住。
太阳晒得叶片发烫,钻到丛中躺下,大片、成熟的绿叶高高罩住他,挡住了刺目灼热、不知疲倦的太阳,挡住了天上被风推着走的懒散的云,只剩绿,大地上才有的绿,偶尔从这绿的缝隙中漏出一片不规则的蓝,纯净、安宁。风经过,刮起波涛般起伏的沙沙声,一波接一波,一阵又一阵,在他的四周响,不断地响,没有尽头。
为了买猪仔和饲料,老罗借了不少钱,如今还不上债,唯一的路就是出去打工。
他不是不知道出去打工挣得多。村里出去的人不少,像他这样非要留在地里死磕的人才是少数,可他从来没离开过家,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最近的县城。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出门是那样容易的一件事,一坐上车就没了影,大半年见不着。再见着的时候虽然衣着和精神多少有些不一样,可也看不出他们在外面到底怎样,等他再想去聊聊天的时候,人家又坐上车,没影了。
难道自己出门也可以这么容易吗?这个问题老罗想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有做什么。
如今不得不去,大概也就是命了。同村的人帮老罗联系上外面的老乡,给了他一个地址,告诉他怎么到那儿去。
他把要紧的东西揣在身上,其余的都装进一个轻便的编织袋里,拎着系带往后一甩,一大袋「哗」一声就上了背。这比粮食轻多了,背一路也不累。出一趟门也没多难,他想。
出门前,老罗把自己家的玉米地交代给了旁人,他背着袋子准备出发去坐车的时候,突然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透亮,比最浓的黑夜还要黑,干干净净的,一丝杂质也不掺。眼眶是灰白的,上眼皮厚厚一层,压在眼睛上,显得目光温和、平静、无辜。老罗心里不知怎的酸了一下,手一松,身上的大袋子「哗」一声掉到地上。
他走了,他的骡子怎么办?
老罗带着骡子上路了。袋子不背了,拴到骡子的背上,他和骡子一起走。路上遇到几个熟人,知道他要出去打工的,问一句:「走了啊?」他点点头,发出一声介于「嗯」和「啊」之间的回应。不知道他要出去打工的,只是跟他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就像平时一样。
不知道是今天他走得格外慢,还是这条去镇上的路本就比他记忆中要长得多,老罗觉得自己走了许久,才走到等车的地方。镇上等车的地方是卫生院前面的三岔路口,没有指示牌,没有车次表,跟镇里的其他路长得一样。虽然没有任何标识,但大家似乎天生就知道在这里等车,他们默契地在路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站着,远远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经过的汽车。
去县里的车一天只有三班,他不知道上一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趟什么时候来,只是在那儿等着。他频繁抚摸骡子的头顶,柔软的短毛游走于他的指缝,无声安抚着仓皇的手掌。这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它一向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不犹疑,如今却空置着,迷茫得无处安放。骡子一双黑色的耳屏息抖了一抖,注视着他。
他和骡子都沉默着,等着。
老罗对时间没有清晰的概念,他平时干活只看天,不看钟,等车也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车来了。到县里是小巴车,车上能坐十几个人,车里的人看看他,又看看骡子。
他上了车,骡子进不去,被五花大绑捆在车顶。
车里很静,不像三轮车,突突个没完。这种静不是彻底的安静,而是空旷,是一个空房间,只需要一点声响就能把它填满。这么多人都在的地方静成这样,让老罗有些别扭。车里的人都不说话,要么看手机,要么看车外,要么闭眼睡觉。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看不懂他们的脸。
车动起来了,窗外的风灌进半开的车窗,呼呼作响。他着了魔,仿佛在风里闻到了自家地里的气息,那样亲切、浓郁。
这车跑起来比三轮车快多了,窗外经过的所有事物都「唰」一下远去。刚出发时,老罗还有兴致往窗外看,辨认自己去过的地方——卖种子的商店、卖伤药的药店、买炮仗的爆竹店、路过多次但没进去吃过的小饭馆……熟悉的街在扑扑风声中走到尽头,他猛然转头朝后看,惊异于他们的后退。
一切熟悉的都已远去,消失在视野里。老罗试图继续向外寻找熟悉的田野、房屋,可那些出现在他视野里的都只是似曾相识,不堪细看。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在「出远门」的路上,他似乎刚从母亲肚子里被剥出来,即将被抛入一个全然未曾见过的世界,惶恐漫上心头,却做不到像真正的婴儿那样放声大哭。
孩子越怕,就越是要折腾出动静来,或哭或喊或闹,而大人自是做不到的,心里越是畏惧,越是努力让自己显得镇静以保体面。当面上的镇静过于厚重,人自己都会忘了这感觉是害怕。老罗并不认为自己怕什么,只渐渐习惯了——坐上车一会儿之后,车里也不显得安静了,反而刚刚好。他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想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也许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静。如果现在有人突然跟他攀谈起来,问他去哪儿,为什么去,去做什么,他还真不一定乐意回答。
出门也没多难,他想。
小巴车不断行进着,窗外的景色愈发陌生,他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熟悉的地方。他看了看时间,也才刚上路半个多小时。如果现在下车,还能骑着骡子回家,这点距离是完全没问题的,骡子绝不会因为他的选择责怪他。一袋子东西只要到家往床上一倒,再挨着放回原处就可以了,也不费事。只要他喊一声「师傅」,说一句「我要下车」——不难做到。
他抬头,又看见那双沉静的眼睛,黑珍珠一样晶莹、发亮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眶里已蓄满泪水。
他和骡子到了县城。
县里的车站是新修的,外面看上去又大又亮,老罗不明白为什么要专门修这么大个地方让人等车,只能模模糊糊地在心里自问自答,大概是县城人多车也多,马路上堆不下。
他走进去,抬头、左看、右看。站厅里的大屏幕,黑底红字闪烁着明确的出发地、终点、车次,显示着站内的实时动态,哪个车停止检票不能上人了,哪个车的还可以上。他盯着看一会儿,屏幕上的字也不变,倒是把自己盯晕了。车站里面只有一个候车区和一个上车口,候车区旁边有个小卖部。现在等车的人并不多,零星散落在候车区的十几排座椅上。
老罗缓步走向候车区的座椅,脚上绿色的胶鞋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一杠灰色的污痕,脚底踩在锃亮、坚硬的瓷砖上,又凉、又硬、又滑。骡子的蹄子落在地上,「咚咚」响,这声音没有走在泥地上那样粗重,却也不像人的脚步那样轻灵。
他们走过时,有人投过来打量的目光,老罗分不清是在看骡子还是看他。
他走到空位边上,抬手擦擦座位,坐下去,随手将编织袋从骡子身上拿下来,放到旁边。他抬头,车站巨大的屋顶笼罩、包裹着他,将他和室外的一切都隔离开来。
其余的人跟车上的人很像,他们不说话,要么看手机,要么闭眼睡觉。除了偶尔摸出来看一眼时间,老罗只有在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才会用到它,但现在他实在是没什么事做,只能有样学样也看起手机来。他拿着手机看一眼通讯录,翻翻短信,撇撇嘴,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离老罗要坐的那趟车到站还有17分钟,这个时间甚至可以更精确——那个黑色的大屏幕上写着此刻的时间,秒数一直在变动。这样准确、明晰的标注使得时间从一个混沌流动的状态变得具体可数,从一条河流变成一棵苹果树。没人可以细数河水的多少,苹果的数量却是肉眼可见的,可以拿在手上把玩的。
老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苹果,他家从来没种过苹果。要是有个苹果吃就好了,一口下去,汁水能流到手心里,又甜又脆,牙齿咬在果肉上,齿缝里难免留下柔软甘甜的细沙。他站起身来,往小卖部走去。
老罗走到店门口,没进门,只是在门口往里看——货架上摆的所有东西都有包装袋。它们把要卖的东西本身包起来,穿上一件衣服,穿在试图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鹤立鸡群的货物身上。他从这架子上晃一眼,明明什么都看到了,却什么都记不住。在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包装,赤裸裸地摊开,小麦摊在地上,玉米堆在仓库里,菜长在地里,唯一的包装就是黑色或透明的塑料袋,什么都能装,装进去一拎起来就走。不对,饲料是有包装的,不过那是因为如果不把饲料包起来,人根本没办法把它搬回家。饲料有包装,但还是饲料。他看着这一排排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东西,却只看到他们的包装袋。
他看了一圈,店里没有苹果。
面包、饼干、薯片、巧克力、方便面、饮料……老罗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停留,又滑到货架下方的标价上。每看到一个价格,他就忍不住把它换算成玉米的价钱,算算这东西能换几斤玉米。他在店里转了好几分钟,终于还是转身朝着自己刚才坐的地方走去。骡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他突然站住脚步,有一瞬间的慌乱,刚才不知道在那儿看了多久,也许早就该进站了。他有些紧张,伸手去摸自己兜里的手机,又想到在这个车站里要获取时间有更便捷的方法。他抬头看向黑色的大屏幕——离进站还有十分钟。
老罗扛起编织袋,拉着骡子走到进站口。他第一次坐车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怕错过了,可早早等在进站口却显得孤零零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着急,坐在候车区的椅子上做自己的事。
他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却又不知道对的做法是什么。他紧挨着骡子站着,身侧和它贴到一起,手在它身上不断轻抚。他抬头往周围张望,没有一个人恰巧和他的眼神撞到一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在原地等待。
等了一会儿,进站口穿制服的大姐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扩音器,机械地大声念起这一班车的进站通知。那些人们终于站了起来,围到老罗的身边来。突然被人群所包围,老罗有些意外,明明放眼望去没有那么多人,可他们一聚到一起却显得有一大群,比村里开会时候的人还多。他左看、右看,旁边和他并排的人已经刷票进去了,他学着把票放到检票机的检票区,在「嘀」的一声后愣在原地。念通知的大姐拿起扩音器,朝着他喊,驱赶羊只:「刷完就走!走!」
老罗不知道要走去哪,变得旁人喊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条件反射抬脚往前走,银色钢杆随着他往前的动作转动,他走到另一边。等回过神来,他手里牵着骡子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掉了。他赶紧转过头,正好看见那一头的骡子在人群中晃动着脖子,在寻找他。
他的目光和骡子的撞到一起的瞬间,骡子小跑两步,在旁人的惊呼和抱怨的咕哝声中高高跃起,跳过这道屏障。骡子落地的同时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又惊又喜:「真厉害啊你!」抬手抚摸起骡子的头顶。
老罗说完一抬头,后面的人已经跟着进来了,他赶紧牵着骡子往旁边走上几步,生怕挡着别人,可这几步又难以避免地插到旁边的队伍里,他快步离开进站的人群,显得有些狼狈。等他站到角落,才低头看起自己的票上写的车次,在站里寻觅自己要坐的车。
车站里停着几辆大巴车,车前写着车牌号和目的地,老罗看清后,拎着袋子就往车上走。司机靠在上车的门口,听见他的脚步声抬头扫他一眼:「东西放下面。」
老罗退下去,绕着车找了一圈,才看见车身侧面有门,打开后可以将行李放在里面。他蹲下去往里看,车肚子里有好大一个空间,里面放着两个大纸箱,其他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长方形箱子,他把自己的编织袋往这里面一塞,站起身时「咣」一声撞到斜在头顶上的门。他「唷」一声,一边捂着头一边弯腰退出来,用力揉几下头。
骡子沉默地跟在他身边,无声提醒着他。老罗犯难了,骡子应该跟他一起坐车,还是跟东西一起在车肚子里呢?他觉得,骡子应该是跟他一起才对的,可既然要坐车,就要买票。多买一个人的票有些奢侈,说实话,如果他坐车肚子里可以便宜点的话,他还真不介意自己坐里面。他把骡子塞进车肚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已经坐过一程车的老罗觉得自己开始熟悉出门这件事了,出远门就是不停坐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其实没什么难的。也许刚才的他还会为离开家感到失落,但到现在不过是从远走向更远,从陌生抵达陌生,比迈出第一步要容易得多。
小巴车变成了大巴车,一车能坐下几十个人,老罗一路往车的深处挤,寻找自己的座位号。司机突然大喊一声:「随便坐啊!随便坐。」他回头看一眼,顺势就坐下,又往里挪了一挪,坐到靠窗的位置。这趟车并没有坐满,许多位置都还空着,他的旁边始终没有人来。
这一程比到县城的路还远,远得多。老罗已经失去往外看的兴致,他拉上蓝色的窗帘,歪头睡觉,可睡醒一觉又一觉,还是没到。他又把窗帘拉开,大巴车正行驶在整洁、平整、宽阔的大路上,不像家里的土路,路面狭窄且凹凸不平,车轮驶过便扬起一捧黄尘。周围的所有车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被河流冲走的船只,随波逐流飘荡着。
长久坐着使老罗的背部和腰部变得僵硬、迟钝,虽然他干活时也偶尔会受伤,但个别部位的肿痛和成片的麻木相比,很难说哪个更让他困扰。他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自己蜷缩了数小时的四肢,然而座位靠背往后延伸,坐垫又抵在他的腿上,让他没办法站直。他曲着腿挪到走廊上,侧过身,用力而缓慢地举起两只手臂试图感受背部肌肉向上扬的伸展,手却先一步抵到车顶。
老罗从梦中惊醒一般,收回手,蜷缩回自己的位置。他已经无暇去想更多的事,身体的不适也蔓延到了心情上,他逐渐有些烦躁。这条路似乎永远开不到尽头,车里的气息浑浊、凝滞,身处的空间狭小、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待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而抵达后又怎样呢?一切都还尚未开始,他却已经感到疲倦了。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他想。
车上的多数人都在睡眠中,后排不知道是谁发出牛叫似的鼾声,响彻整个车厢。这鼾声毫无规律,与大巴车行驶时发出的低吼的呜呜声,车身抖动的咣咣声乱七八糟地凑在一起,没有丝毫动听,只有长途车程的枯燥、无聊。坐得久了,老罗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在做梦,他在梦里上了这趟车,一路摇摇晃晃、浑浑噩噩,驶向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地方,而只要睁开眼,他还躺在自己那座小土房里,他不过是午后打了个盹。
老罗听见旁人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也许是因为快到站,车里的气氛也活络起来,打电话的人明显变多。多数人都还说着当地的方言,有时,老罗听到几句普通话。
在上车前,除了车站里的广播,老罗还没听到过周围有人说普通话。在家里就更不会听到,只有电视机上的人会说。他觉得有些新奇,格外留神。这口音对他很熟悉,却又很陌生,虽然能听懂,可要他自己学着说,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张张嘴,想悄悄学着旁人说一句,却没发出声来。
临近终点,大巴车的速度反而慢下来,老罗往外看,现在的马路变得比路上看到的大路更宽许多,车也多好几倍,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黄的、红的、蓝的,都有,都挤在一起。像无数只蚂蚁密密麻麻往同一个地方去,乍一眼看上去都长得一样,可细看起来又能看出各自的差别,有的蚂蚁急、小,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有的蚂蚁慢、大,掉在队尾。大巴车是其中最肥的,又大又笨,在车流里时停时走,每当它停下,老罗都隔着玻璃仔细打量和车并行的另一辆车,连里面坐的人看起来也格外陌生,跟他认识的人都不太一样。
再过一会儿,大巴车干脆直接被堵在路上,一动不动。老罗往前看去,无数辆车,一辆挨着一辆,一辆连着一辆,齐刷刷地把这条马路占满了,黑压压一长条,连个三轮车都挤不过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车,县城里的车已经很多了,满街都是,而这城市里的车却更多,连路都能堵死。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司机,也许还有两三个乘客,那么就是成百、上千的人,跟他一样同时被堵在这里!老罗为自己的发现而惊叹。
他开三轮车时,最多有接连几辆大卡车、小轿车从他身边经过,从没堵在一起过。多数时候,他的小三轮都孤零零地开在乡间的小路上,两边是无边、辽阔的平原。三轮车很响,突突突,可那对人来说吵闹的噪音,被平原上的大风一刮就什么也不剩了。
老罗突然意识到,这宽广的马路两边没有平原,有的是楼——无数的楼。有的只几层高,也就比村里最高的楼房再高上几层,有的高得像一座山,连太阳也遮住了。这山并不是绿色的,它反射着白色的光,冰冷、坚硬、沉默。也许是石头山,玻璃山,总之是又亮又硬的东西给堆起来的,推不倒,吹不倒。
大巴车缓慢地前进着,通过最拥堵的路段后逐渐恢复正常车速。坐在车上,太阳时隐时现,时而温和时而刺眼,老罗恍惚看到一朵巨大的光晕在右边经过——太阳从天上落下来了。他惊讶地转头,原来是太阳投射在路过的大楼外玻璃上的影子。成片的玻璃合成了一大面墙,他甚至可以看到楼里工作的人,那样小,那样高。
城市里,到处都是太阳的分身,不像在家,只有头顶上有。他想起了自己没带来的草帽。
老罗仔细端详每一个他所经过的蓝底白字的指示牌,试图了解自己身处何地,却一个地名都没记住。多的时候,能有四五个指示牌并排出现,他只能匆匆略上一眼。城市里的地名太多了,而且都不好记,都不是看一眼就能大概明白的名字。直到看到「汽车站」三个字,老罗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大巴车缓缓驶入站内,车上的人们纷纷站起,或是先行往车门走去,或是抬头拿架上的行李。老罗挤入排队下车的队伍,等待着走出那道狭窄的车门。
从车上下来,老罗先跟着人群一起去取东西,他听见有人喊「这个行李箱是谁的」。他没有往前挤,在人群外静静地等待,几乎所有人都提着一个行李箱经过他的身边。他们拿到自己的行李箱之后,手在箱子上面的把手处一摁,就抽出两根棍子来,然后只捏着把手就把箱子给拖走了。
老罗一路注视着提箱子的人,直到那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的轱辘声变小、渐远。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去!活的!谁的驴啊?」
还有人带驴?老罗随即又反应过来,八成是说他的骡子。他赶紧快步走过去:「我的,我的骡子。」那人瞪大一双眼睛,受了惊吓似的,直勾勾看着他,又看看他的骡子。老罗有些不好意思,牵着骡子的绳子,一边点头一边赔笑,把它给牵出来,又把自己的大袋子给拽出来,背到背上。
老罗这才走出大巴车与大巴车之间狭窄的夹缝。走出来,老罗远远看见「出站」两个字,便抬腿朝那边走去。出站的人不少,从各个方向汇聚到一起,老罗走在人流里,总觉得周围的人似乎在打量他。那种打量不是毫不掩饰的,而是遮遮掩掩,装作不经意的。
他们走在前面的,偶然转头看见他,目光便从他的脸一路往下,停在他的军绿色胶鞋上,又往后,在骡子身上停上片刻。整个过程不是连贯的,而是看一眼,然后看回自己的手机,或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东西,又或是跟旁人说上两句话,再看上一眼,看完又好像刚才只是不小心多看了一眼,自己本来应该是要做些别的事情,比如看看周围的标识,看看有没有垃圾桶之类的,等四处张望后,又看上一眼。走在旁边的人大多会在看的过程中放慢脚步,退到后面去,而本身就在后面的人则肆无忌惮,从后脖子上皮肤的褶皱到肩膀处袖子的缝线,再到上衣的衣角、耷拉的裤脚、算不得干净的脚后跟,最后是那匹沉默的骡子,所有的一切,都要用目光一一评判一番。
老罗和骡子作为被注视的中心,反而是迟钝的。他只觉得好像有人看他,可循着目光跟过去,又发现对方不过是无意的,而身后那些目光更是无法察觉,只以为没有。他背着袋子,牵着骡子,一步步往出站口走去,往城市走去。
绿色少得可怜。站在城市的街道上,老罗第一时间只想到这个。宽广的两条大马路上堆满迟钝挪动的车辆,毛毛虫式耸动,两边是矮得可怜的两排树,树的底下则是窄得可怜的绿丛。树叶、草叶都灰扑扑的,无精打采,似乎它们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它们生长于此,而是暂时被人给要求来这儿充充门面,满是别扭、拧巴,于是只愿意尽到自己作为植物的本分——绿,但绿得不真心实意。
一切都跟家里反过来了——那里,广阔的平原才是主角,道路、车辆、人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事物,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活物都在自由、肆意地按它自己最舒适的方式生长。它们生动、舒展,连带着置身其中的人也学着自在起来。
老罗有些失落、怅然,他走到绿丛边上蹲下,用他粗短、笨拙的手指轻抚那萎靡的叶片。车站外不停有大巴驶入,又开出,厚重如钟的喇叭时不时响起,引得周围的人四处张望,马路上的车流没有一瞬断开,它们汇聚成一种并不刺耳但绝不微弱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人的耳朵。行李箱的轮子不断在地上滑动,从老罗的远处到身边,又远去,还有许多奇怪的,他一时间并不能分辨出来源的噪音,其中夹杂着许多人的话语——
「在南口……」
「……等个十分钟。」
「……东西……」
「……谢谢。」
「……去高铁……」
「回酒店……跑吗?」
老罗暗叹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来。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老乡给他发的短信——坐车到市里,从汽车站坐地铁到……然后再转公交……有个小区……
从汽车站坐地铁?哪里有地铁?老罗四处张望,满眼除了车还是车。他还不知道地铁和车从外表上看有什么差别,自然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去找地铁。说实话,「地铁」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挺奇怪的,「地」是土,「铁」就是「铁」,这两个东西组成的东西,该怎么「坐」呢?如果是人能坐的车,那应该叫「铁车」或者「地车」才对,为什么会叫「地铁」呢?难道是「地上的铁」?可地上的铁,这不到处都是吗?
老罗站在站口,转了一整圈也没看到哪里写了地铁,只能找人问一问。他试图从由他面前经过的人里找到一个可以提问的人,但每一个人都走得很快,他们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甚至不用看眼前的路。人人都一样,他只能随便试试,他对一位拎着行李箱从他身旁经过的年轻男人大声喊道:「哎,你知道地铁在哪儿坐不?」
那年轻男人的耳朵里塞着白色的,他不认识的小东西,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停下来,他似乎是等到这句话都快说完了,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放慢脚步,却也没有停下,依然是小步往前走着,目光从手机上移开落到老罗的脸上:「……啊?」
老罗意识到他也许没听清,又说一次刚才的话。
那年轻男人的目光落回手机上,像是在消化、理解他的那句话,随后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歪着头回答:「不好意思,我没听懂。」他说着快步走远,只留下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老罗看着他远去,有些疑惑,他又问了一个中年女人,她歉意地朝他笑笑,右手举到脸旁挥了挥。老罗不太明白这个意思是不知道,还是跟第一个小伙儿一样没听懂。他突然意识到,周围人说的都是普通话,他可以听懂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可他的口音对别人来说也许十分陌生。
他跟周围的人是那么不一样,甚至无法做出一点点伪装,他的脸上、身上写着自己的来处,写着他并不属于这里。他走到人行道最靠里的梯坎上坐下,皱着眉,看着这路上来往的人,没有说话。骡子乖顺地守在他身边,没有丝毫懊恼,平静、温和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您好,您好!哎……您别坐这门口,我这做生意呢。」
老罗转过头,原来这后面是一个杂货店,他挡着人家的店面了。他尴尬地站起来,回头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
店里的女老板抬抬手:「没事儿。」
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能够听懂他的话的人,也许是她的态度让他重新找回跟人对话的感觉,总之他突然有了信心,走上台阶,走到门前问她:「你知道地铁在哪儿坐吗?」
「汽车站那楼下就能进去,您出站了得上那边儿绕去,还不如进站找呢。」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玻璃柜上放着的手机,手机里传来动感的音乐,屏幕上的三个小人正跳着舞。老罗听着她说话,视线不由自主受那屏幕里的情况所吸引,小人们跳完舞,往上消失在手机屏幕的上方,下面又冒出一个人,她的手指在那上面轻轻一刷,又冒出另外的两个人,跟电视换台一个道理,就是比电视屏幕小点、窄点。
还不知道现在电视都这么小了呢,难道看着眼睛不疼?老罗点点头,向她道谢,又进了汽车站。进站后他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指示牌,公交车、出租车、地铁,都写着方向,而自己刚才竟然只知道往「出口」走,错过了如此明显的指示。他跟着牌子的方向走,走到地铁的进站口,突然有点明白地铁的意思了,不是「地上的铁」,是「地下的铁」。一走进去,四处都泛着金属的银光,冷冷的、凉凉的,对他来说是十分陌生的触感与氛围。
要坐车自然要买票。老罗远远看见一个透明的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个人,便料定这里是售票的地方。虽然地铁口进站的人不少,但这里却没人排队买票,老罗一边觉得有些奇怪一边四处张望着走到售票口。他缓慢地用方言告诉里面的工作人员自己要去哪里,那人皱着眉瞥他一眼,他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无师自通地张嘴说起极其蹩脚的普通话来,试图让对方明白他的意思。对方居然明白了,回答他:「五块。」
老罗有些得意,这可是他头一次说普通话。他从兜里掏出对折叠好的十几张纸币,抽出一张因为破旧而有些软塌的十块,递给里面的人,那人将这张钱抽过去,塞进「咔」一声弹出的小盒子里,然后从里面捡出五个一块的硬币,和票一起递给他。
老罗伸手接过来,把硬币都装进裤兜里,开始四处张望自己该上哪里坐车。观察到他的动作,里面那人对着话筒不太耐烦地说:「右边安检进站。」老罗朝右边望去,看到一列队伍,没忘了回头朝里面的人点点头表示感谢,里面那人的目光看着屏幕,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老罗在远处观察——人们在安检处自觉取下包,放在那个银色的机器上。他已经知道在这种场合应该多观察旁人的举动,尽量不显得自己十分陌生或者不了解,他学着前面的人把自己的大袋子放到黑色的传送带上,还顺手把那袋子往下压了压。他往前走,发现所有安检人员都在看他,他疑惑的目光依次掠过所有人,不明所以。他经过安检的机器,手上的绳子轻轻牵动身后的骡子,骡子一边缓慢、温顺地眨眼,一边抬起蹄子「咔哒、咔哒」地经过了这个机器,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机器适时发出一声「哔——」。
传送带正依次把人们放上去的物品吐出来,轮到他的大袋子时格外艰难,像吹泡泡,从嘴里冒出一个比嘴还大的东西。他拎起袋子,转身往闸口走去。在他的身后,几乎所有工作人员和乘客都忘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疑惑地看着他和骡子的背影,却没有人说一句话。
老罗对这闸口很熟悉了,他知道刷一下就能进,只是得看好往哪儿刷,他把票往最顺手的地方放,「嘀」一声闸开了,他赶紧往里走,还招呼骡子:「跟上!」骡子的个头塞不进狭窄的进站口,它故技重施,往后退上几步,然后小跑两步,前面一扬,后面一蹬,却没成功越过去,后腿卡到了关闭的闸门上,它一边往前挣扎挪动一边用力抬起后腿,滑稽地摇晃着。这下不止是进站口,连站里正准备下楼坐车或换乘的人们都愣了,瞪大眼睛,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死死地看着他们。
老罗赶紧上前,半拖半抱把骡子给解救出来,等四只蹄子都落地,没忘了抬手抚摸它的头,奖励一般用力揉着。他从最近的楼梯下到乘车的地方,发现这地方又长又深,且分布着好多个门,多得一眼望过去都数不清,隔着玻璃门,他看到一条黑漆漆的隧道。这么多门,车是停在哪个门呢?
老罗新奇地往前走,发现每个门都长得差不多,门的上面还会写这个站的名字——汽车北站。在名字左右还有这条线路的其他地名,他在上面寻找自己要去的目的地的名字,结果没有。大概是数错了,他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有些着急,又想找周围的人询问,可他左看、右看,这些人跟刚才他在汽车站外见到的人别无二致,他们低着头,看着手机上的电视,匆匆忙忙走着,他有些张不开嘴。
要是他能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不用到处问人就好了。他一边寻找着能问一句话的人,一边在站里走着。突然,从隧道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轰鸣,由远及近,仿佛一头巨大的野兽,低吼着,快速朝这边冲过来。老罗有些吓着了,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一道光从黑色的隧道里破出,是这怪兽眼睛里射出的强光,它快速向他奔来,直到驶入站内才放缓了脚步,由刚才的迅疾、阴森,变得驯顺、温和——地铁来了。
老罗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车,又长、又扁,每个车厢里都有数不清的人,黑压压一片。他正看着停在面前的巨大机器发愣,「嘀」的一声,所有小门齐刷刷打开了,里面的人们如倾泻的蚁群涌出,把他给包围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上车,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只站着,偶尔有走得急的人撞到他的肩膀,也不向他道歉,反而不耐地「啧」一声,快步远去,似乎埋怨他怎么在所有人都走起来的时候待在原地。
地铁里的人们行色匆匆,注意到骡子的人尽管略有诧异,却也没有为此停下脚步,更多的人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人们快速涌出,又快速消失在数个走廊、出口、长梯处,这里很快又恢复了最初老罗看到的那样。
老罗的徘徊显然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远远地打量着他,拿不准以什么立场去接近他。他们犹豫一会儿,推出一个略显老成的男人来。男人走向老罗和骡子,没有离得太近,为了给把骡子赶出去的提议做铺垫,他决定先以友好的姿态提供帮助。
男人有意大声地问:「您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啊要,要,我要帮助,我找不到这个站。」老罗学着对方的发音,用蹩脚又引人发笑的普通话说,把自己手机上的短信找出来给对方看。
「这个站不在这条线路,您看到前面那个,就那个,对,那个标志指的方向,绿色的那个,朝那边走就行。」
老罗连连点头,牵着骡子就往那个方向去,一边走一边侧身低头:「啊呀,谢谢你谢谢你,我进来完全一抹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谢谢谢谢。」
男人话还没说完,往前追了一步:「诶……」可老罗已经走出几米去,骡子悠闲地跟在他身后,屁股一晃一晃,正好怼在男人视线中央。男人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追上去。
老罗牵着骡子沿着男人指的方向去,顺着绿色的标识在地铁站中穿行。这里面有许多楼梯,会动的、不会动的、有门的,他总是选择自己最熟悉的步梯,一步步上、一步步下。走到另一条线,如果不是门上方的颜色标识和沿途地名都变了,老罗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它们都一样,一样的玻璃墙,一样的无数个小门,一样的行色匆匆的人们。他在沿途地名里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他在这条长长的候车道上游荡,不知道该在哪个门等待,也不知道不同的门有什么区别。他看不出门道,最终在较中间的位置停下脚步,正对着未打开的门缝站。站定后他四处张望,看其他人是否是这样做的——好像差不多。他只觉得大家都是随意站在门口,没什么讲究,自己也没犯什么错误。奇怪的是,似乎这个门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其他的门都有两三个人。
他打量四周,怀疑是不是自己选错了门,他抬头、左看、右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和老罗接二连三的小动作相比,骡子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对它而言,无论看到什么、置身何地,都不用去惊慌、在意。它只是静静地站在老罗身后,深邃的黑眸映出老罗的身影——跟悬在各处的黑色摄像头映出的一样——那个身影很小,一刻不停地小动作显得其越发具有喜剧色彩,一出在小屏幕里上演的哑剧。
老罗作为主演自然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不断张望打量着,怀疑自己选择的这扇门是否有什么问题。他在犹豫是否要换一扇门等车,没等他想好,和刚才一样尖锐的轰鸣开始涌进他的耳朵。地铁要来了。
老罗不再打量四周,而是又往门的方向前进一小步,拽紧手里的绳子,准备上车。祛除最初陌生的迷雾后,地铁在他眼中不再显得那样神秘、可怖,还原为一辆普通但新奇的长车。他的眼睛一直跟着地铁,近乎是贪婪地观察着。车停稳,发出「嘀」声,门往左右两边退开,刚露出一条缝,老罗就往里闯,前脚还没迈进去,就先一步被往外出的人群给撞退了。他们的身体里蓄有一股突破重围的力,撞到老罗的身上,把他挤了出去。
「啧……」
「先下后上!」
老罗听到这几个字,来不及琢磨这是什么意思,生怕这车门突然关上把他给夹住——他后面还有骡子呢。他不顾旁人,鼓着劲儿两步作一步冲上车去,用力一拽,把骡子也拽了上来。在骡子的两只后蹄踩进车厢的同时,车厢发出警告的、拉长的「嘀——」,关上了门。
老罗先是为上车感到一阵成功的喜悦,尽管这成功微不足道。笑意还没在脸上绽开,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车厢里的人,都在看他。
座位上坐满了人,还有一些人站在位置旁,另外有一些站在角落里,贴着车厢壁。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手机,他们都看着老罗和骡子,惊讶、疑问、莫名其妙。
地铁重新启动,尖锐的轰鸣从几不可闻迅速扩大,笼罩整个车厢。老罗努力平衡着自己的身子,走到车厢里的一根银色棍子边。他抬头看一眼,这棍子上面焊在顶上,下面焊在地面上,怪结实的。他一把抓住它,眼神回落,对上了好几双眼睛。
老罗有些不明所以,他低头看看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抬头看向他们。人们跟他一对视上,便遮掩地偏过头,装作刚才那一眼并不是有意的。旁的人则还不急着收回视线,继续打量,少数几个拿着手机点开照相功能,低着头把手机放置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将镜头里迷茫、无知的人和骡子给框进去。
车里很安静,只有车厢与车厢行进时互相挤压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声,以及车底和轨道摩擦时发出的金属与金属互相摩擦的尖声——像是粉笔重重怼在黑板上拉长时的声音。
地铁虽然大,坐起来却很平稳舒适,脚下只要稍用力,就能安稳站住。老罗想不明白旁人的意图,但总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手脚都被这些眼神看得变重、变顿了。很快到了下一站,地铁停稳,打开车门,车门外站着的几个人却不上车,老罗和他们的目光对上,终于找到这一切怪异的答案。
是因为骡子。老罗忍不住为骡子辩护:「进来吧,没事儿,它没事儿。」门外的人们看他一眼,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双双腿不挪动分毫。门又关上了。
老罗不知道为什么,又懊恼又委屈,骡子和自己都被冤枉了,可又没话能辩解,也没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他大概是做了一件错事,不该把骡子带进来,可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把它带来,带来又会如何?他再次环顾四周,多数人不再看他,偶有一两个在他看过去时,也回看一眼。他突然很灰心,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铁上空间很大,比大巴车大得多,没位置坐的人有地方站,也有空地能坐。他盘腿坐着,背靠在那根结实的银色柱子上,手揽着骡子的一条腿。这一刻,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笼罩,不是紧张,不是害怕,不是忧伤,总之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感觉有点酸,有点冷,从他的胸口往外晕染开。周围的一切都是冷的,跟他没有关系也无法发生任何关系,除了骡子,没有任何一点能带给他温度的东西。
老罗垂着头,车厢顶上的灯垂直打在他的后脑——这光也是冷的,跟太阳完全不同,太阳很热,在地里坐得久了,甚至照得连头皮都发痛。他抬起头,惨白的光映照出他的脸,质朴、迷茫。他又垂下头。
「您好……哎,你好?」
老罗昏沉沉抬起头,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对方带着黑帽子、黑口罩,一身黑衣,唯有手臂上围着一道鲜红的袖标——列车管理员。他迟疑地应声:「……你好?」
「我也知道您可能站久了有点累……我们不是不体谅您,可是呢,这是个公众场合,您也知道,大家都坐车,是吧?您这样坐地上,可能让其他人呢,不是很方便,您懂我的意思吗?」
老罗没等他说完便站起身来,伸手挠着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说:「……懂懂,明白,我刚看这儿还有那么大块地方,就坐了会儿。」
「是,没错,看起来是还算宽敞。但是,您也不知道下一站要上来多少人呐,是不是?人家上来没地儿站,万一车一停把您给踩着了,那不就更麻烦了?是不是这个道理,您说。」
老罗连连点头:「是是是。」
说完这些话,这位列车管理员舒了一口气,嘴角往两边拉了拉,接下来才切入正题。
「还有一个事儿……就是吧,地铁呢,不让带宠物,不管这个宠物是什么,有多听话,感情有多好,都不能带。这是规定……让您带上来也是我们的失误,所以这个事情您看……」他的眼神朝骡子虚晃一下,人也往后退一步,说道。
老罗继续点头,只是头点得越发沉重、迟缓,他沉默了十几秒,突然明白刚才给他指路的人脸上那种热心从何而来。地铁的速度逐渐减慢,下一站要到了。
他看见门外等车的人们一团团站着,手里紧了紧栓骡子的绳子:「它不是我的宠物。」
地铁发出开门的「滴」声,老罗说完便走向门边,手上轻拽一下,牵着骡子下了车。门外等候上车的人们惊异地看着一人一骡缓步从车厢里走出,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从身前到身侧,再到身后,直到关门时警告的「滴」声响起,他们如梦初醒,赶紧快步挤上车去。
老罗沉着脸,和骡子一步一步走上通往出站口的楼梯。
地铁不像汽车站,只有一个出站口,所有人都往那里出,它的出站口有好几个,ABCDEFG,全是英文。老罗不知道自己坐地铁到了哪儿,也不认识路,干脆随便挑一个往外走。
从地下重新走上来,天色已趋暗。太阳的余晖将街道的尽头染出一层妩媚动人的粉紫色,相较于平原上大气磅礴、一览无余的日落,城市里的落日因被楼宇、树木半遮半掩而显得更小巧娇美。老罗没有心思去欣赏城市风光,他叹了一口气,面对眼前陌生的街道一筹莫展——他又能往哪儿走呢?他没有方向,甚至连目的地叫什么都忘了,只是盲目地往前走着。
刚下班的年轻人和老罗擦肩而过,他们快步走向地铁站口,偶有一两个停下脚步,拿起手机拍摄晚霞。他们放大镜头,聚焦于粉紫色的天,截掉了多余的街景,其中包括游魂一般的老罗、他身边的骡子等一切跟美好的下班心情不相关的东西。
一整天的赶路让老罗身心疲惫,他沉重、迟缓地行走在狭窄的绿化带旁——原来城里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从来没有听那些到城里打工的乡亲们说起过?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多新的、他没见过的东西。他们眼中看到的跟他一样吗?他们也像他一样违反「规定」,惹人看了吗?
老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身后的骡子一如既往,静静地跟着他。老罗嘴角勉强地往上提,露出一个苦涩、别扭、可怜的笑来。
下班的人流和他逆向而行,他们行色匆匆,和所有老罗来这城里遇到的人一样。今天老罗才发现,有的人跟自己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大家都是人,都吃大米饭,被割上一刀都会流血,热了会流汗,冷了会添衣,但总有些差别。他不明白这差别来源于何处,他只感到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一堵墙,一堵透明的墙,它并不很厚,但却很结实。它不阻拦人去看见,甚至能让人恍惚以为接近是可能的,甚至可以触摸到对方,感受到血肉的温度,可一旦靠近便立刻能意识到那墙的存在,以及——他们是不一样的。
许多人从他眼前经过,他呆滞,甚至是麻木地看着他们。老罗并没有走太远,虽然他的思绪不断流转让他以为已经过去许久,可实际不过十几分钟。他看到一个公交车站。公交车站很好认,有好几辆公交车都在这里停留,等车的人们聚在这里,每隔一会儿便抬头向远处看去,寻找自己要搭乘的车辆。
老罗在公交车站停下了。坐不成地铁,他也不可能走到目的地,坐公交车也许是可以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如果他不能在今天找到自己的老乡,就还得找个住的地方。他不想花这冤枉钱,站在公交车站站牌前寻找着目的地的名字。
站牌有两个,从上到下写了好几条路线,老罗从最上面看到最下面,又绕到背面从下面看到最上面。一个地方都不认识。他犯难地挠挠头,知道自己又沦落到不得不问路的境遇。他已经有些抗拒问路这件事了,哪怕没张口,他都可以想象到他们会如何反应,如何回复。
他在绿化带旁的石阶上坐下,皱着眉,一脸愁苦地看着又一辆刚停到面前的公交车。地铁不过只坐了几站,也许他能走回汽车站,到了那他便知道自己该去哪了——买上一张票,回到那个自己熟悉、舒适的地方去,回到家里去。
老罗拉开大编织袋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昨天在家里做好的大馒头,大口嚼起来。这次出门,他带上了剩下的所有钱,还告诉亲戚自己出门打工的消息,承诺自己会慢慢还上钱。
如果当初没有借钱养猪,也许他现在也不用出来赚钱。虽然日子难过一些,但不欠人家,自己熬一熬也能过。
老罗狼吞虎咽,几大口咽下馒头,摸出手机准备给老乡打个电话讲讲自己的情况。他按了一下,手机毫无反应。
没电了。
他又伸进放身份证的衣兜,掏出一张纸来——小区的名字和老乡的手机号写在这张纸上,虽然没有短信里那样详细,但至少是个指引。
老罗从未这样疲惫过。他没有选择,只能重新打量起公交车站的人来。多数人很快坐车走了,但斜前方有一个年轻女孩,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老罗观察起她,她还年轻,穿着黑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牛仔裤,简洁、朴素,一眼看上去不是那种难以接近的人,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似乎不会对他置之不理。也许去向她问路不会太难堪。况且现在仅问路已经不足够了,他甚至还可能要借用人家的手机打个电话。
远处驶来一辆公交车,缓慢地靠近车站,老罗有些紧张,也许这就是女孩要搭的车,她一走,他就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她已经等了这样久,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走就走了吧。车停了,老罗关注着她的背影,车门打开,她的身形并没有往前倾的趋势,依然是定定站着。也许她还没有看清是哪一路车来,老罗等着女孩抬头——她抬头扫一眼车顶的数字,又低下头。
老罗一阵窃喜,他已经决定要找她寻求帮助了,她没走成也许就是给他的一次机会。他撑着站起来,手里握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以增加自己的可信。他把骡子留在绿化带里,自己走到等车的人堆边缘。他往前走一小步,靠近她一点,假装自己是在等车,四处张望躲避她的视线。他用余光打量她,她对自己似乎毫无察觉,他胆子大了一些,又觉得还是让她先看到自己比较合适。他看着她,那视线有些急切,加上他往旁边倾斜的身子,实在是有些显眼。
女孩没有抬头,只是感觉到旁边的注视,于是转转眼珠,瞥到了他——他的一头黑发有些杂乱,像是一丛未被修剪过的野草,长期在路边无人问津,以至于附着上一层污浊的灰色。他的面色黝黑,那是农民或工人特有的黑,他们并非生来如此,而是长期在太阳的烤灼下,逐渐泛出来的、不得已的、发亮的黑。他在路线牌前停留几秒,仿佛没找到自己想找的,又绕到后面,沿着站台走上一个来回,像一只突然被扔到城市里来的农村的野狗,毫无头绪地逡巡在陌生的土地上。
她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用余光打量他,眉头轻轻皱起。那是一种看到异类的本能反应。
老罗竭力保持镇定,脚下却慌乱得很,要不干脆不问了?他腰间挂着的钥匙随着他的脚步发出金属碰撞的泠泠声音,被来往车辆的喇叭声盖了过去。上身的灰色长袖轻薄、宽大,面料呈现出被数次清洗、揉搓后的疲软,挂在他肩上飘飘荡荡,将他本就精瘦的人衬得愈发矮小、邋遢。
女孩看见了他脚上的绿色胶鞋,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双鞋上,一抬起,老罗的试探终于撞上了她的,几乎是无意识、本能的——他朝着她走了一步,右手抬起,将要说些什么。这举动似乎是他突然遇到了一个他知道却不认识的人,这在他看来并不是出格或无理的举动,只不过是人需要帮助时,向着别人请求的自然反应。
她躲闪了,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将目光放回到手机屏幕上。她的手指慌乱地点开一个桌面上的图标,熟练但毫无目的地上下滑动两下,好像自己一直都在看手机上的内容,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和动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发生那一瞬的交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害怕他上前来搭话。
老罗突然感到不妥,随后是一种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时特有的羞愧。他熟悉这种回避的姿态,他退缩了,转过身又开始在站台上来回走动。不该这样冒失的。他走到站台边缘又走回来,悄悄看她好几眼。也许自己是吓到她了。他感觉到手有些出汗,在自己的裤子上随意抹了抹。尽管他的请求没有说出口,可他已经被拒绝了。不只是她,还有身边的所有人。他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就像人们都看到了他,却假装没有看到一样。
又一辆公交车驶来,老罗看着它停稳、开门,女孩终于上了车,再没有看他一眼。车里站着一个他很眼熟的人,这人戴着黑帽子、黑口罩,一身黑衣,唯有手臂上围着一道鲜红的袖标,他喊着「抓紧扶好,关门了」,公交车的门像一块被塞过来的拼图,把车的截面给填满了。
老罗知道自己也不用再继续找人问了,公交车他也坐不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向绿化带里的骡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能怎么办。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手机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和其他人失去联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夜晚的城市陌生如迷宫,明明四处都是人,又像一个人都没有,放眼望去全是游魂,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的游魂。
老罗在路边坐着,没有目的地看着车来车往。突然,他看见了什么,忽地站起来,怔愣望着远处。那是一辆三轮车,跟他平时在家里开的车很像。他笑了,原来城里也有三轮车,那个熟悉的轮廓、声音,都让他感到安慰。他看着那辆车慢慢近了,然后停在一堆自行车的旁边,司机下车,把三轮车后面装的车搬下来。
老罗快步跑上前去,帮司机往下搬车,那司机看见他顿了一顿,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认识这号人,确定不认识后狐疑地看他两眼,手上动作没停:「你干嘛呢?」
「我帮帮你。」
「我不用帮。」
「反正就顺手的事。」老罗依然帮他搬着,司机觉得他莫名其妙,终究是没叫停。两人很快把车都搬下来了,司机重新坐上车,也不道谢,麻着脸就准备离开,老罗叫住了他。
「哎,你帮我个忙兄弟,我想去一个地方我找不着。」老罗赶紧掏出那张纸条给他看。
司机看了一眼:「你得坐地铁。」
「我坐不了!」
司机皱眉看着他。
「我带着骡子,他们不让上。」
司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愣了愣神,迟疑地问:「你带了骡子?」
「啊。」
「骡子?」
「就在前边儿呢,看见没。」老罗给他指。远处的骡子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司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眉头渐渐舒展开,随后两边嘴角上扬,咧开大嘴,笑起来。老罗奇怪:「你笑什么?」司机大笑:「骡子!」
司机把他和骡子都载上了,一路开一路笑。
老罗最开始还跟着他一起笑笑,后来实在是不懂他笑什么,有些气恼地靠着骡子的腿坐着。他觉得这司机是把他当笑话看,因为好笑才帮忙把自己送去目的地。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城市里依然灯火通明,街灯一顶顶投在老罗的头顶,照得他的脑袋亮一下、暗一下、亮一下、暗一下。白天亮得吓人的大楼到了夜里还是亮的,一大栋里有无数个长方形的小格,小格们亮得很不规则,有的亮有的不亮。老罗伸出一根指头,用指尖对准远处大楼里的其中一小格,轻轻一点,仿佛他能操控那灯的明灭——没有任何变化。
大概是托三轮车的福,这段路是他今天最舒服的一段路,风把他本就不整齐的头发吹得越发狂乱,他的双眼也有些干涩,可在这车上,他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甚至可以躺下。城市是望不尽的,视线总会被楼宇所阻隔,转过一道弯还是同样的模样,经过一道桥也没有什么分别。他随着三轮车晃荡,闭上眼,感受着城市里的味道与家里有什么差别——
感觉不出,只有陌生。他还无法解读出那陌生里的讯息。
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远,老罗终于到达目的地。三轮车司机把他放下,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骡子笑,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淡淡地笑着,有些落寞:「你不该把它带来的。」
「我不带来,它怎么活?」
「你带来它怎么活?这是城里。」
「城里怎么活不了呢?」
司机不再接话,他猛吸一口烟,转过头直视着前方,悠长地从鼻子里扑出一口长气,发动三轮车,逐渐远去。
老罗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骡子依然清澈的眼睛,安慰道:「别听他的」。
他牵着骡子进了小区,在里面绕了两个大圈,才找到自己要去的楼栋。他经过电梯厅,走入旁边窄小、漆黑的楼梯间,爬上三楼。他对着门牌号和纸上写的地址确认了一下,明确自己应该没找错,抬手敲门。
屋里似乎没人,老罗敲了几下,见没人应答,改为在门口坐等。楼道里静悄悄的,过会儿,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他奇怪地探头看,那脚步声快步逼近——一个人突然冲出来。那人穿着亮黄色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口袋,他喘着粗气,看了一圈门牌,捎带着看了老罗一眼,发现他身边的骡子后大惊:「靠!」他把手里的袋子往旁边那户人家的门口一放,又风一样地掉头冲回了楼梯间,快步下楼去了。
老罗等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想给人打个电话又没电,下去找人打电话吧,又怕再出什么问题,万一有人突然说骡子不让进这楼房可咋办?还不如先暂时躲在这里。
老罗等得意识都迷蒙了,半梦半醒间被人拍醒,是老乡郭子。郭子见他醒了,第一句话就埋怨他:「你怎么把骡子带上了!」
「也没人跟我说不能带啊。」
「但也没人让你带啊,骡子怎么能带过来呢!」
「为什么不能呢?城里不让养?」
「也不是不让,但是……就是……」
老罗殷切地看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郭子说不出来。
「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骡子在咱家里,那很常见,在这儿就几乎看不见,你带来……就不对!」
老罗沉默了,心里泛酸。
郭子抬手就去牵骡子:「快快,牵出去,让人看见楼里有骡子可怎么办?万一投诉事情闹大了就麻烦了。」
老罗问:「投诉?」
「就是告状,别问那么多了,快牵出去!咱这本来就是住群租房,生怕被人给发现,你这要是闹出点儿事来,大家伙儿都没地方住!」
老罗像是犯错后被老师骂了的学生,整个人都耷拉下去,任由郭子安排。郭子给他打开大门,门里是一条细长的走廊,这套房子没有客厅,走廊两边共有三扇门。郭子说:「第一个门你直接推开就是,别推错了其他屋住的不是咱的人,你这包东西放里面,我先下去藏骡子,你放好就下来找我。」
老罗沉默地听着,然后听从郭子的安排,走了进去。走廊里没开灯,很暗,老罗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摸到了第一扇门的把手,他小心地推开门,一股浓厚的混合着汗臭、脚臭、烟味、方便面面汤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手在墙上摸到灯的开关,按下去,白炽灯照亮了这间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套上下床,一共四张床,两套床之间极窄,仅能让一个人侧身站立,几件衣服、裤子挂在床沿。地上散落着两三个空矿泉水瓶,垃圾桶里是吃完的方便面桶,桶里浮着几个烟头。墙角摆放着两双鞋,穿过的袜子随意搭在鞋面上。房间只有靠走廊的墙上开了小小的一扇窗,窗户闭得紧紧的。
老罗把自己的编织袋放在地上,静静地在这房间里站了一会儿。
郭子把骡子藏到小区花园深处一棵树的阴影里,只要它不出声,路人不留意,也就不太能发现它的存在。老罗下楼,两人到小区对面的炒菜馆去吃饭。
郭子点了四个菜,叫了两瓶酒,然后说数落起老罗来。
「你说你,带什么不好把骡子带上,我都不知道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老罗苦笑,转移了话题:「你就住楼上那个屋?」
「是啊。」
「住了几个人?」
「六个。」
「四张床,六个人怎么住?」
「有三个是做服务员的,通宵夜班,晚上出去上班,白天回来睡。我们白天出去,晚上睡。」
老罗咽了咽口水,问:「那你是做什么?」
「我做装修啊,我们另外三个都是装修的。」
老罗这才留意到,郭子的头发里藏着不明显的白色的灰尘,上衣上也有不明显的几抹、几团白。
「那我做什么?」
郭子笑了一声:「你做什么得看你自己。」
「那啥挣得多?」
「装修挣得多,一个月单子多能上万,就是累点。但是吧……」郭子说到这儿声音突然压低,他凑近一点,告诉老罗:「好像这玩意儿干久了要生病。」
「什么病?」
「什么肺病,反正就是咳嗽,喘不上气,久了就憋死了。但都是干得久的人得上,你少干几年,戴个口罩,应该没啥事儿。」
老罗有些惊疑不定,他是想赚钱,可要赚钱也不能把命给搭上啊。他问:「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就是外卖赚钱!」
郭子正说着,一个黄衣服的年轻人拎着两个袋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一眨眼就出了店门。
「就是他这样的,专门给人送东西,这个累,还得自己买车。而且得会使手机,你这个手机不行,也得换。」
老罗一听,又得换手机又得买车,也太麻烦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服务员,一个月几千,再不就是日结工,卖力气的,那个也辛苦。要我说,都是辛苦,为什么不做钱多的活儿呢?你要是惜命怕得病,那干啥不是卖命?都一样。你去工地上不是卖命?出个事故人直接没了,是吧?你进厂,那出事故断手的,也有。」
菜上来了,热腾腾的,香气扑鼻。郭子说先吃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罗觉得鼻尖的气味挥之不去,迟疑了一下,缓慢端起碗来,刨了一口白饭进嘴,囫囵嚼动。
「吃菜啊,别干吃饭。」郭子说。
老罗点头,用筷子夹了一大夹。
两人边吃边聊了些家里的近况,路上的见闻。两瓶酒见了底,菜还剩着一些。
老罗说:「我说你菜点多了吧。」
郭子一边剔牙一边笑:「给你接风,那菜不能点少了。」
这时,门口的服务员突然大声喊起来:「门口这谁的骡子啊!」店里的人们都转头往外看,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马路走到了店门口,隔着玻璃往里看。老罗赶紧起身,说:「我的我的,不好意思,我的。」
老罗快步出门去,经过服务员时,服务员侧身躲了一下,皱起半张脸:「在我们门口放着,人还以为我们家做驴肉呢!」
老罗听见这句话,无奈地牵起骡子,往前走了两三百米,把它栓到绿化带里。他摸摸骡子的头:「在这儿等着。」转身回饭店。
看见老罗回来,郭子叹一口气,问他:「吃饱了吗?」老罗点点头。郭子转头喊道:「打包!」
服务员拿着两个塑料的打包盒过来,老罗慌里慌张地从她手里接过打包盒,端起盘子就要往盒子里倒。郭子拦他:「你干嘛?」
「打包啊。」
「打包让她来。」
老罗笑他:「切,顺手的事儿麻烦人家干啥。」
郭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这个叫服务业,干的就是这些事儿,拿多少钱办多少事。你好心给她干,谁好心帮你干?这不是家里,家里都是乡亲,顺手帮人天经地义。这城里没有什么顺手的事儿,你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就是最天经地义的。你记住我说的,别出去吃亏了。」
老罗点点头,手里却没停,把两盘菜都打包好了,装进袋子里。
两人走出店门,老罗把手上打包的菜递给郭子:「你先回去。」
「你要去干嘛?」
「我……我处理一下骡子。」
「你咋处理?我都不知道你能咋处理。」
「……你先上去吧。」
郭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罗看着他走进小区后才转头,朝着骡子走过去。
骡子还是那样,静静站在绿化带边,注视着他。老罗的脚步很重、很慢,他看着骡子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是被看穿了心事,羞愧地低下头。一低头,一粒透明落下去,碎在沥青路面上。他走到骡子身边,抬手抚摸它的脸。骡子的目光依然平静,这种平静在老罗的眼泪前甚至显得有些冰冷、漠然,好像这眼泪跟它毫无关系。
老罗抱住骡子的脖子,将脸贴到那熟悉、柔软的皮毛上,吸了一大口气,将那皮毛里深埋的土的、草的、风的气息藏进肺里,退开。他解开拴在绿化带里小树上的绳子,松开骡子身上的套子,直到骡子身上什么也不剩。
骡子站着不动,老罗也不动,他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上浮着几片淡白的薄云,明天应该是个极晴朗的天。月亮被高楼挡住,高楼角上不远处挂着一枚星子,那光微弱、暗淡,远不及楼里从长方形窗户透出的光亮,再凝神看一会儿,还是只找到这一颗星。
「城里太亮堂了,把星星都压过一头。」老罗笑着对骡子说。
「你记不记得咱家里那星星,满天都是,数不清。」
骡子不说话。
「你走吧。」
骡子站在原地不动。它那双眼睛比最浓的黑夜还要黑,像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长久的泛酸使得老罗的胸口发麻,他恍惚以为自己的心变硬了,看骡子不走,他小跑起来,边跑边喊:「走,走,跟我走。」
骡子碎步跟上,他越跑越快,骡子也越跑越快,一人一骡就这样在马路上跑起来。
老罗竭尽全力地跑着、喘着,脚底又生又顿的痛没能阻拦他,反而给他增添了助力,他报复似的用力跑,狠狠用脚底蹬地。骡子随着他的动作,也被激起来一股莫名的冲动,哒哒地跑着,追着,一人一骡的影子几乎并排。骡子还能更快,老罗不行了,眼看着骡子超过自己,他骤然停下脚步,骡子顺着惯性继续往前跑着,跑着。
望着它远去的背影,老罗气喘吁吁,涕泪同流,大喊:回家吧!回家去!
骡子的脚步更快了,它往前跑,一直跑,消失在马路尽头。
-End-
谢流,2024.3.13
首发于公众号《小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