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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er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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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悔接受了你的採訪”

Ander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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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2018年9月

不久前,我的一位採訪對象發給我一條視頻,標題是《那些嫁到非洲的中國女孩,為什麽婚後會痛苦大喊:根本受不了》。

視頻盜用了我兩年前在財新傳媒做的報導——《廣州黑人影像調查》裏的大部分素材,惡意再制作,以講述中國女子嫁到非洲後是如何無法適應當地落後的環境和男權至上的文化,甚或會遭受非洲丈夫嚴重的家庭暴力。

“所以對於那些想嫁到國外嫁到非洲的女孩,小編認為還是要三思而後行。”視頻旁白讀到這句話時,畫面是我的受訪者抱著她的混血孩子,旁邊還有她來自喀麥隆的老公,一家人在玩皮球。

彼時她在我鏡頭前分享,她分娩的那個醫院當年還是第一次接生中非混血兒。孩子出生不到一分鐘,產房的護士就拿著手機排著隊問她,能不能跟孩子合照。一直以來,她的孩子在廣州街頭,都會因為卷曲的頭髮和巧克力色的皮膚,引來許多側目。即使偶有非議,但總體上,大部分目光都還是善意的。

但現在,她覺得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現在我的同學都看到,發過來問我是不是真的,我老公會不會真的打我。”她給我發來訊息說,“我後悔接受了你的采訪。我們當初的初衷不是這樣子的對吧?”

這個系列報導中,有一集是《中非愛情故事》。我采訪了三個混合家庭,最長的婚齡有15年。我們當初想一同證明:這是愛情。

15年前,尼日利亞的Isaac在福州的路上不小心和一個當地女孩撞了個滿懷。後來,當他生意處於低谷卻四下無助時,這個女孩向他伸出了援手。再後來,他們結婚了,育一兒一女。周末時,他們會窩在家裏一起看《蠟筆小新》,大笑。

曾經六年都只能拿三個月更新一次簽證的Isaac,對當地出入境的多次刁難已經感覺無所謂。他說他只在乎自己的家人。“即使我只能拿著一周的簽證,只要我能跟我的家人在一起,看著我兩個小孩成長為他們想長成的樣子,我就不在乎了。”

他只擔心自己的孩子,在未來要面對來自社會的惡意。

他的兒子基特當時13歲,曾對鏡頭咬牙切齒,用流利的普通話說道:“剛讀小學時,聽到他們叫我‘黑鬼’,我就想把他們的嘴擼下來。”

Issac總能看到微信上流傳的扭曲廣州黑人,聳人聽聞卻點擊量奇高的文章。而今,盜取我素材的那個視頻成了其中之一。

黑人在廣州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主要活動在小北、淘金、三元里等密集的批發商貿市場一帶。遠遠看去,人潮儼然一條深色的河。

雖然他們聚居,但彼時我的採訪進行得相當艱難。“沒用的。無論你做得多好,只要一提黑人這個群體,就一定會招來謾罵。”在三元里通通商貿城,一個嫁給了非洲人的中國女人聽到我的採訪請求後,擺了擺手,然後一把抱起在地上四處亂爬的混血小孩,拒絕我再多問下去。

不止謾罵,這個群體還持續遭遇著中國商人對他們的欺詐拐騙,執法人員對他們的過分嚴苛,以及媒體對他們的先入為主。因此很多非洲人來廣州之前都被告誡過,不要隨便和中國人講話。

只有馬小龍例外。他來自多哥,身高一米八多,魁梧,冷峻。我迎上去剛介紹完自己,他就用流利的普通話對我說:“那你把麥克風拿出來,我現在跟你講。”

我和攝影記者跟他回了家。他把兩個護照上一共33個簽證,一頁頁翻給我們看。即使來中國11年,娶了妻,生了孩,買了房,他還只是拿著每年就需更新一次的簽證,才允許在這個他視為“家”的地方生活。如果哪一天他出門忘記了帶護照,又不幸被警察查到,他就會被他們用手銬帶回警局,等著老婆把護照送來,才能獲准離開。

“每個地方都有好人和不好的人,中國人的問題是他們覺得整個非洲的人都是不好的人,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的黑皮膚還是什麽。”

因為什麽?我也有隨機問過一些生活在廣州的人,主要的答案有“三非”、“很髒”、“有狐臭”、“聽說販毒”、“老聚眾鬧事”、“為了居留騙婚中國女孩”等。

無法證明這些說法是空穴來風,不過我採訪接觸到的十幾個非洲人,沒一個符合任何一個說法。他們體面、自持、禮貌,還風趣。

當然,也有非洲人在廣州如魚得水。來自剛果的Felly Mwamba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性格熱情開放。在天秀大廈裏,他跟保安互相戲謔嘲弄。他跟中國商人議價簡直輕車熟路,得到滿意的價格後,會得意地跟我說:“我了解這幫人”。

拍攝期間,他手機響了,鈴聲《義勇軍進行曲》赫然響起。

他說之所以能夠在廣州生活十幾年,是因為他懂得,他來這裏不是談感情的。

“最重要是看看你自己的目標,你為什麽來到這個地方。如果你知道自己來了是做這個(商貿),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可以把自己的耳朵關一下。”

於是,那些來這個地方談感情的非洲人,仍在迷惘。

“中國人在慢慢改變,”馬小龍說,“但我不想等到那個時候。”

後來,他把兩個孩子送回了多哥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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