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尼斯·瓦鲁法基斯:《资本主义毁了它自己,又及什么是数字封建主义》| 齐泽克对谈节选翻译
先补充一下这个讲座的背景材料
各位键委应该都知道齐泽克是谁,这里就不赘述了。扬尼斯是希腊前财政部长,只干了半年(2015年1月27日-2015年7月6日)。去当财政部长前,扬尼斯在V社担任“私人经济顾问”。坊间传闻,G胖对扬尼斯的研究非常感兴趣,让他参与了Steam市场的设计。扬尼斯和齐泽克的这次对谈,原版一共两个小时,内容几乎是无所不包。对谈结束后,扬尼斯自己剪了一个“切片”,就是我翻译的这个“节选段落”。
齐:人类究竟会面对怎样的未来?过去,我们俩经常针对这个话题展开讨论。我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聊过一个叫“世界秩序的新面相”的概念——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其实我也记不清了。你在那个时候跟我说,“那个传统意义上的、由新自由主义主导的资本主义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这件事了——时间可能是在2020年的春季或夏季,那一天,我们俩正好在通电话。巧的是,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英国公布了四月份的GDP数据——跌的一塌糊涂!但没过多久,伦敦的证券市场却逆势上扬。你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告诉我,资本主义的内部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和过去那个、我们都熟悉的由市场、利润和生产率等传统概念构成的资本主义相比,现在的世界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扬:呵呵,因为它早就不是“资本主义”了。
齐:听着呢,就是这件事,你现在给我来展开讲讲。
扬:谢谢你提醒我,要把这整件事搞明白,我们还是得先回顾一下当时的数据。它发生在2020年的八月——不是今年八月,是去年的八月。那一天,在英国时间早上九点的时候,消息出来了。数据表明,英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在四月份萎缩了21%。即便放眼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历史,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头一遭。
扬:因为疫情的关系,其实大家都知道去年四月份的GDP不会好看。当时,市场的普遍观点是,GDP可能会下跌4%或8%或9%,但21%——这个数字绝对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没有人知道GDP竟然会跌的这么厉害,包括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在40分钟之后,好戏上演了——伦敦的证券市场竟然上涨了3%。我认为,在经典资本主义世界的旧有秩序中,这件事不可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扬:GDP暴跌,证券市场却在上涨,这是为什么?在一种情况下,这件事有可能发生——市场本来预期GDP会跌10%,但它只跌了8%。跌还是跌了,但比预期情况跌的少。这种情况下,市场信心倍增,证券市场上涨。不过,这和八月份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同——我们本来以为GDP会跌10%,结果它跌了20%,但即便如此,证券市场却还在上涨。这个反常的迹象告诉我,事情正在起变化,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在背后捣鬼——我知道它是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扬: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通过接受各国央行的救济,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资本主义体系勉强保住一命。不过,但凡是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这种“央行直接向金融市场注入巨额资金”的事情,在过去从未发生——看看1929年的华尔街股灾你就知道了,那个时候可没有什么“大而不能倒”。在过去,如果一个银行该倒闭的话,那它就会倒闭。
扬:那么,在2008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银行体系和股票市场花了12年的时间来适应这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们已经对央行的救济上瘾了。他们逐渐明白,一旦经济形势不好,央行就会大放水,而这些钱最后会流到他们的手上。
扬:现在,假设你是一个英国伦敦的股票经纪人。早上九点的时候,你听到了GDP暴跌的消息——-21%,我的上帝,全完了!这是你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接下来呢?你会这么想。就在我吓尿的同时,在英国央行上班的那群小朋友,他们肯定也吓尿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做?肯定是去印钱,印更多的钱!和过去一样,这笔钱最终会流到股票市场,会推高股价,所以——现在,这个GDP下跌21%的时刻,其实是一个绝佳的买入机会!买!买!买!
扬: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一直有一些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面向观众)当时我告诉齐泽克,我会在明年——在我的下一本新书中把我的想法公之于众。我的观点是,资本主义已经完成了它的自我进化,它已经演化成了一个全新的系统。
扬:之所以我会这么讲,是因为在我看来,所谓“资本主义”有两大必须的基本要素——第一,是利润驱动——就像发动机要烧汽油一样,资本主义需要利润刺激;其二,是发生在市场里的、对劳动力的剥削。在过去的封建主义时代,是根本就没有“市场剥削”这一回事的——假设你是一个封建领主,你手底下有很多给你种粮食的农民,他们种一些土豆、大麻、大豆或者什么别的经济作物。按照封建主义的原则,农民会把差不多60%的收入交给他们的领主以换取保护。在那个时候,现代意义上的“市场”并不存在,农民和封建领主的关系是纯粹的“征收”与“被征收”。
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想各位应该都很熟悉——农民被资本主义从土地中连根拔起,他们在进入了城市后变成了所谓的“自由劳动力”,接着又发展出了所谓的“工薪阶级”,再往后便有了最早的“劳动力市场”。无论是金融市场、土地市场、房地产市场,还是劳动力市场——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剥削。
扬:但是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08年后,我们用央行直接印出来的“钞票”代替了原先的“利润”,作为如今这个“剥削系统”的新燃料。当今扩张速度最快的市场在哪里?是谷歌、亚马逊和脸书这样的“大平台”,它们成为了上述这种情况下的最大的受益者。央行放出来的水不断流入那些“大平台”,最终的结果是,在你登录脸书或亚马逊的那一刻,你就离开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旧式资本主义世界”。
齐泽克:为什么?解释一下。
扬:举例而言,我们假设你现在想在脸书上做生意,卖点什么小玩意之类的——为了卖东西,你得在脸书上打广告。既然要打广告,你就要给扎克伯格付钱。于是你掏出了信用卡,换了一个脸书上的广告页,然后别人就会在他的时间线上看到你投放的广告。我来提醒一下,这整件事是有多么的不同寻常——我们俩今天在这里开会,底下有那么多观众,如果有广告商找到我,要我给他们打广告,然后我接了。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向你、向观众们宣传一下他的产品,我的影响范围也只有这个会场那么大。但扎克伯格呢?他一个人,却拥有了整个数字空间。
扬:想象一个可能只会发生在科幻小说里面的场景——你来到了路易斯安那,你走在街上,然后发现街上的所有建筑物都属于一个人。而在这些建筑物——这些商店里卖的东西,都被那个人控制。那个人不仅能给商品定价,他甚至可以决定哪些东西可以交易、哪些不可以交易,哪些人可以参与交易、哪些人不可以参与交易。这个虚构的路易斯安那,就是现实中的谷歌和脸书——他们可以控制你的眼睛,你能看到什么,你看不到什么,全都由那个人写的算法说了算。如果他不想让你看到一些东西,那么在数字世界中,你就永远都看不到。
扬:这算什么?这根本就不是市场!一切都回去了,我们又回到了封建主义的时代——这一次是“数字封建主义”。现在的“大平台”拥有不亚于封建领主的特权,不仅如此,他们还赚了很多很多钱。至于剩下来的其他公司呢?他们永远都无法盈利。看看Uber,我们用它来做例子好了——Uber永远都无法盈利。要解释这件事,我们得引入“私募”这个概念。你知道“私人股权投资”是什么吗?举例来说,这伙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收购其他公司。
扬:假设现在有一家私人医疗企业,他们有医生、护士什么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建了一家医院。这个时候,私募入场,他们在买了这家公司的同时,也买了他们的医院。然后,他们把手头上的东西分成了两家公司——第一家公司拥有建筑物(医院)和固定资产,第二家公司可以提供服务,并且在名义上把服务卖给第一家公司。第一家公司因为拥有可以抵押的固定资产,所以他们能从银行得到巨额贷款。于是,这伙人就用银行的贷款给自己发工资、给股东分红,他们用这种方法把银行的钱转移到自己的口袋里。如此一来,两家公司都不会产生任何利润——第二家公司用赚来的绝大部分钱去还第一家公司的债务。没有利润,自然就不用交税。但不用过太长时间,关于“盈利能力”的问题都会暴露出来——这两家公司形成了一个从银行里抽钱的体系,这是一个空壳,它会破产、会死,但这个抽钱的过程让一些人盆满钵满。
扬:你知道在医疗领域大肆推广私有化的人都来自哪里吗?看看脸书在英国干的勾当吧,顺便一提,在公众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谷歌也在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后面这段就不翻译了,大概就是说这个老哥组织了一个抵制医疗私有化的活动,希望大家踊跃参加)。
扬:平台不是市场,在市场萎缩的同时,平台却在疯狂扩张。与此同时,中央银行的钱、主权基金、国防预算,都在不断流向这些大平台——这么做的初衷可能是为了保护政府,但印钞机马力全开的后果却是养肥了大平台。我把这种事情叫做“数字封建主义”。
扬:我之所以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想搞清楚这一切背后的运行机制——“数字封建主义”不是一个好玩的问题,我想搞明白的是,它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它对我们的政府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 让我以一个经济学家的视角回答我自己的问题——这意外着,我们所有曾经奏效的财政货币政策都会失效。当平台取代了市场的时候,整个经济系统的存亡都取决于央行放不放水。如果你明天当了欧洲中央银行的行长,那么很不幸的是,你就成为了全欧洲距离奴隶制最近的那个人——你没有权力,你没有威信,你无法做任何独立的决策。就算你想成为一个英雄——成为我们的“欧洲王子”,停止给平台大撒币——要么你做不到,要么你做了,你就有机会目睹整个欧洲在你的眼前分崩离析。现在你知道了,我们的欧洲中央银行根本就不是什么独立的机构——恰恰相反,它知道自己离不开那些大平台。与此同时,我们的政府也被大平台的利益所束缚,他们很少有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至于那些和“财富再分配”有关的议题?当一切都被包裹在“数字封建主义”里时,当一切都被大平台掌控的时候,你能做的事情真的非常有限。
扬:既然说到这里,我感觉我可以接着这个话题多说几句。过去的资本主义是这样的,工人在工作的时候,他们当然属于是被剥削的工人阶级的一份子。但是在回到家后,剩下的时间就属于他们自己了。可是在今天,这样的“经典资本主义”已经不存在了,经典的“被剥削者”也越来越少,更多的人——我得说绝大部分人是在主动地为这些“数字封建领主”创造越来越多的“数字资本”。每一次,你拿着手机出门的时候,谷歌知道你在哪。于是,谷歌就通过它的谷歌地图把你的行踪变成了它的资本——请注意,你不是谷歌的股东,你拿不到谷歌的分红,但他们却能从你的身上获利。
扬:现在,既然疫情持续了那么久,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我们的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是如何被搅成了一团浆糊。身为一个“数字封建主义”的受害者,你根本无法从工作中脱身——老板可以随时随地给你布置新的工作任务,压力如影随形;就算是在半夜的时候,老板也希望你随时都能刷新App,以接收他给你下达的最新命令。但有的时候,就算我们的老板没有在半夜的时候给我们发信息,我们自己也会去刷各种App。我将这种情况视作一种“自我奴役”。
扬:自由主义者曾经最最重视的一件事——个人主权,在今天已经消失了!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你也知道,我也在大学里面给年轻人上过课。你知道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吗?他们缺少独立性。我们的“自由民主体制”承诺过,每个人都有独立自主地自我发展的权力,但我在他们的身上却看不到任何独立性。有一些学生,他们去上一些很垃圾的课——他们也知道哪些课非常垃圾,但他们还是去修学分,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简历丰富一点。
扬:我的某些学生,在推特和Ins上表现的特别活跃,似乎想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社交能力——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将自己视作一种商品。当然,他们也不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接受面试的时候,面试官会去社交媒体上找他们的账号。然而,我将这种持续不断地打造自己“虚拟形象”的做法视作一种“自我奴役”——为了在某个未来的场合讨好雇主,我们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形象。这和奴隶制有什么区别?
扬:尽管自由主义者曾经如此珍视,但我们的私人空间在当下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也是让我提出“数字封建主义”的一大诱因。当我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你知道谁最轻视我对未来的看法吗?是我们左壬自己!因为我们左壬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怀着一股摧毁资本主义的雄心壮志——但事实上的情况是,在我们摧毁资本主义前,资本主义已经把它自己给摧毁了。现在, 我们熟悉的那种资本主义已经被一些更加糟糕的东西取代了——不是被社会主义取代。没有一个左壬原意听我的,他们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