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一个老同志的没套路及其后果问题
再说说焦大。
就是《红楼梦》中,那个骂年轻的主子们不长进、不争气,结果被塞了一口马粪的老同志。
其实焦大挺有水平的。
有些朋友总瞧不上焦大,觉得他“粗”、“愚忠”、“不会爱上林妹妹”什么的。
这都是误会。
焦大也年轻过。
年轻时候的焦大还很勇敢,否则怎么能有机会跟着太爷去出兵?
出兵又不是出巡,真要死人的。
什么样的太爷会挑个孬种或油腻、鸡贼的家伙当亲兵、充马弁呢?
关老爷当年,用的是周仓。
岳爷爷当年,是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贾府的太爷虽比不得关老爷、岳爷爷,那也是一路动刀子动过来的“宣力武臣”、授衔公爵、死后由先皇御笔结论“星辉辅弼”的。
和后来府上的老爷们不一样。
太爷是行动派。
倘太爷身边也都是帮闲的清客,工媚的雅人,整天趋趋附附,咿咿呀呀,那革命还能有前途吗?
太爷是破釜沉舟的,不是请客吃饭的。
该带什么人打冲锋,太爷心里有数。
而焦大,跟着冲了好几回。
有一回,还从死人堆里背回了太爷。
这是什么素质?
好多朋友,其实是丢了对一个老兵应有的尊重。
焦大吃亏在不会写诗,不懂哲学。
古希腊的埃斯库罗斯,悲剧之父,桂冠诗人,为自己写下这样的墓志铭——
老子是雅典人,老子的爹是那谁,老子参加过马拉松战役,敌人见识了老子的勇敢,老子牛X不?
别的没说。
也不用到处说。
一生看重什么,清清楚楚。
苏格拉底很谦虚,唯独一件事,不谦虚。
他说,你们可以问问那些老兵,那年我们打仗,是谁穿着鞋还嫌脚冷,又是谁赤着脚走在冰上,坚忍赴战?
那就是老子啊。
焦大后来在府上,也吹过这样的牛X的。
身边人不耐烦听罢了。
都诗礼簪缨了,还扯这些干嘛呢?
难道要老爷们抡刀子治府理事?
现在不是教子弟们如何喝马溺的时间。
现在是赖大们演示如何规行矩步、如何上下周全的时间。
一边是马溺,一边是醇酒,贾府的孩子们会端起哪一杯,是个太简单的问题了。
焦大时常闹着要去东府西边院子里的纪念堂哭太爷,其实是一个老兵最后、最悲壮的反抗。
如果焦大会做文章,其实是可以不用哭闹的。
可惜他不会。
他动刀子行,讲故事不行。
他甚至连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建府前参加工作的故事都讲不好。
每次,他刚一开口,旁边的人就都笑了。
他们说,得了得了,你也好意思说自己革过命?那先皇怎么没给你题个词呢?
焦大就说,我我我......
众人一笑,替他补全——对对对,您背过太爷,您喝过马尿!
焦大就立刻颓唐了,只想立刻去哭太爷。
焦大的历史小小的,国朝的历史大大的。
贾府以公爵之荣,如今已经传到第三四代了,各种老爷、小爷们都已经起来。
他们贵族的姿势已经十分精致。
有不好俗务的。
有喜欢炼丹的。
有嗜娶小妾的。
有会考试的。
以及爬灰等等。
世袭三等爵威烈将军贾珍同志,因为守丧无聊,这才想起骑射的家风是个好文章。
于是就聚众习射,加强自身建设。
射了几回,就忙着歇弓、养臂,匆匆吃酒赌钱不提。
人人都乐得如此。
不用死人堆里背太爷的时代,多爽,谁不乐,谁傻X。
子弟们兴头时,吹牛X的口型都一样:当年那是几个公爵开国辅运来着?老子这姓是一个!
聪明的奴才们都知道怎么办事最便利的。
而焦大,居然颠来倒去就一句,不忘太爷。。。
倘太爷家庙牌位上有知,见自己的亲随,一把年纪了,竟只混成这样,估计都要急得骂娘。
太他妈不会来事了啊?
我是太爷都不爱听你这句念叨。
当年建府以后,给你讲了多少回,今后要学文化,学文化,就是不听啊。
如今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贾府史上最好的时期,你居然只分得一顶“愤老”的帽子。
这他妈是个什么剧情?
太爷简直想喝骂这个老部下一句,以后别来哭我了。
可惜焦大如今只看得到太爷的牌位,听不到太爷的教导。
焦大是越活越不行了。
没奈何,只好守住一个“孤忠”。
于是,守着守着,就“愚”了。
但有一点,焦大是守住了的,也是焦大有水平的地方。
那就是他破口大骂时,从来都是只骂贾府,不骂旁人。
在焦大心中,骂旁人有什么鸟意思呢?如果需要,老子跟着太爷拿绳子去捆他们就是了。
太爷只教过焦大怎么捆别人,没教过焦大怎么骂别人。
已经一无所有的焦大,有时心里还挺骄傲。
可叹的焦大呀,他做梦都想贾府回到太爷的正确路线上。
那你说,不塞他马粪,还能塞什么呢?肉吗?
早没啦。
贾府三四代上,往焦大嘴里塞马粪就是一个严肃的、有政治高度的操作。
没上过阵的赖大,不但自己总管得做,势派得耍,儿子还托荫混了个县团级。
而焦大,竟似连个老婆都没有。
你说他还要去哭太爷,打江山的太爷脸上能挂得住吗?
老战友们会不会笑他,操,老贾,这他妈就是你亲手带的兵?就这熊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