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SIM卡的日子

Dream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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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有段时间在云南拍片,忘了从哪天开始手机一直都是无信号,开始当是深山老林里信号差不在意,后来回到县城也没信号,一检查是SIM卡发霉了,刮了金手指也没用,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营业厅换卡,只能将就着先把片拍完,这就开始了一段没有SIM卡的日子。

刚拍的几天我还很白

头几天忙着拍片,没太在意。后来有一个镜头需要远距离调度,由于我么得信号,只能把有信号的小董留下来。无奈山里信号本身不行,拍摄对象就位了,小董也联系不上对面,最后只能用上最原始的办法——喊,喊了半天没用,就手舞足蹈在那儿挥手…大山里回荡着我们最原始的呼喊,拍完了这个镜头。

原始,成了我接下来几天的主题。

小董和小王先回上海了,我一个人留在普洱继续拍点空镜。在酒店用wifi叫了车没啥问题,在外面要去下个地方,只能在路边晒着太阳拦出租车。人生地不熟,去的地方描述不清,下车继续爬了2小时山路。回酒店也是先爬下山,到了热闹的市区才在路边拦到车。

出门在外,没信号的手机基本就是一块废铁。这么说不严谨,它还能看时间,不由得赞叹现代科技。意外截肢的人病愈后会有幻肢的错觉,而我现在开始“幻手机”:明知道它没信号,我还是会时不时拿出来看,肌肉记忆害人不浅。我总觉得会有人找我,会收到微信,会有推送,可实际上除了低电警告什么都没收到。

这让我感到焦虑。

暴走一天后,晚上吃饭的地方有wifi,我觉得世界很美好,普普通通的菜吃的津津有味。回望我短暂的一生,正好经历了从啥都没有,到家用电话普及,到满大街诺基亚,再到现在的智能手机时代,想想过去啥都没有的时候也过得好好的。小时候我妈逛商场把我丢了,我慌了几分钟就自己走回家了,一切都很自然。不像现在,出门又要担心没信号,又要担心手机没电,耳机也会没电,整天神经兮兮。上个月我好几次被陌生女子搭讪,我以为桃花来了,可她们只是找我借充电宝,我长得很像随身带充电宝的人吗?是的,我随身带。

在我没信号的时候,我有很多人想联系,有说不完的话;等我有了信号,就统统不想联系了,两手一摊,朋友圈都不想看。这说明我是个十足矫情的人。过去我对矫情的人多少都有些意见,现在我也成了矫情的一员,难免要为他们说点好话。矫情只是是环境导致的自然心态,和你是谁你到底怎么想一点关系都没有;和你以前日子苦吃不到肉,现在天天吃肉吃到吐倒是有非常强烈的关系。肉确实好吃,我必须承认这点。由于拍摄中小董和小王非常辛勤地po照片,大家都知道我胖了。我胖了自然有我的理由,但我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想说。这说明我不是对什么事情都很矫情。

值得注意的是,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就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它和我有没有信号没有关系。它们不受我控制,实在是气人得很。年岁越来越长,这样的事情也越来越多。通常这些事情都不会让我很开心,大都伴随着极大的遗憾和痛苦,静静地躺在我人生的时间线上,和钉子户没啥区别。而我只能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默默看着,也做不了什么。在对待钉子户这件事上,我只能保守得像个资本主义企业家,而不能强硬得像个社会主义地产开发商,对此我也非常遗憾。

年岁大了,很多事情就像sim卡坏了一样,随时随地会发生。二十岁的时候,你会尽可能的想象着世界的可能性,并且只往好了想。三十岁的时候,这世界就开始向你展示它所有的可能性,不分好坏且非常没有礼貌,不会像餐厅服务员一样问你先上哪道菜。有的时候端上来的是M9和牛,有的时候端上来的就是一坨屎,还冒着热气。通常这里都会引用阿甘说的bottle of chocolate那段话,但我总嫌太长,我更喜欢另一种精简的表达:Shit happens.

最后一天,从普洱回上海要在昆明转机。在普洱机场的时候,我想连机场wifi,提示要短信验证,那一刻我沉默了。我没有sim卡你要我怎么收短信?我有sim卡我还要连啥破wifi?后来到了昆明机场登机口,终于连上wifi,是因为之前连过。打开微信,收到好几条语音,我妈哭着说打我电话打不通,爷爷刚刚去世了。Shit happens.

回上海守夜,打理后事,补办sim卡,一切恢复原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两个月后外婆去世,是半夜医院打来电话,赶过去的路上已经没了。到了病房整理一下遗体,然后就这么静静看着,等其他人陆陆续续过来。信息流通再快,也只是信息快,有些东西不是能不能接到电话收到微信就可以决定的。你只能静静看着,就像静静看着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静静看着逐渐冰冷的外婆。

12月去看了纪录片《坂本龙一·终章》,片子里《MerryChristmasMr.Lawrence》响起的时候莫名就哭了。没什么理由,眼泪自己就流了下来。爷爷和外婆葬礼的时候一滴眼泪没流,一度认定自己是个冷血动物。现在知道了我不光冷血,我还是个神经病,因为流完眼泪还挺开心。别人的情绪可能和股市差不多,大起大落好不痛快,我的情绪像个守旧的老人,床底下放一点,银行放一点,门口花坛里挖个坑放一点,大衣内村里缝一点,鞋底再塞一点。时间长了,自己都忘了这些情绪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地震了,什么陈年老垢全都震了出来。我以为他们都丢了,只是一直积蓄着,以我不知道的方式积蓄着,也以我不受控制的方式爆发出来。

小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二舅去世那会儿我小学五年级,出殡的车上我哥问我怎么才能哭出来,我说就想想你和舅舅一起做过的事情,再也做不了了,然后我鼻子一酸,眼睛一红,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哥看傻了,其实他和二舅更亲,天天一起生活,但他使劲半天哭不出来。这说明我从小是个戏精。二十年过去了,外婆葬礼的时候我哥也没哭,他说是忍住了,他怕他哭了,大姨会崩溃。他说这种场面里,总有人要保持理智。

我哥从哭不出来的小屁孩成长为一个保持理智的人,我也意识到我过去三十年一直都在演戏,而且演着演着把自己演进去了。发现自己在演戏之后,也发现其实大家都在演戏,而且演的很开心。原来我是这些狂欢人群中的一员,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位置,努力在张牙舞爪和低调虚伪之间找到平衡,努力踩着绊倒的人身上前进,努力透支自己,燃烧自己,更夺目,更绚烂,更符合狂欢的气氛。发现自己在演戏之后,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写到这里已经和sim卡没什么关系了,但我可以硬扯点关系,比如没了sim卡的手机也在努力演戏,它在努力扮演着有sim卡的手机,尽管演技拙劣但我经常上当,我已经分不清是它牛逼还是我傻逼…之类的brbr。这样就突然有了科幻爽文的feel,但我意不在此。

手机没了sim卡就不是手机了,人没了什么就不是人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脆弱,很多事情都在失去控制,shit always happens,但人类还没获得屎壳郎的本领,从屎里获得愉悦。马克思爷爷说资本能把人异化,成为资本的奴隶。其实现在屁大点的事都能把人异化,手机已经把我异化了,我没法不看手机。shit happens也把我异化了,我整天神经兮兮,但从我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只能看出我胖了。

手机重新装回sim卡之后我就不怎么看手机了,因为很多事情,你早点知道晚点知道甚至知道或不知道,其实也没啥区别,因为你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我要为整篇文章透露出来的虚无主义氛围道歉,其实不是这样的,承认个人在宏大叙事中的无力感无疑是启蒙的必要条件。这件事我花了很久才知道。

我已经三十多了,虽然自己觉得和二十多岁没啥区别,但也确实经历了一些事情,知道自己没法继续演戏了。即使我从小有一些天赋,但这和小学拿过奥数比赛奖杯一样,屁用没有。你总不能三十好几了天天和人吹牛逼说自己小学拿过奥数比赛第一,你让别人怎么接话。我的做法是每天多照镜子,嗯,很棒,确实胖了。三十岁以前我从来没想过变成胖子,我以为人生会按我自己划的轨道慢慢前进。现在我胖了,人生已经脱轨,但是戏路拓宽了:我可以演胖胖的反面角色,被主流价值唾弃的反面角色。然而这并不能让我感到兴奋,因为我已经没法演戏了,我只能真的成为一个反面角色。我现在三十多岁,没房,没车,没女朋友,没稳定工作,但我活的很开心。

没有sim卡的那段时间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必须要做个结尾,不然这文章就会无休无止。最后说点心里话:sim卡用久了是会坏的,如有需要请及时更换,不然会很糟心,然后憋了一肚子牢骚,写一通狗屁不通的文章,这样不好。


完。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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