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名画堵公路，激进环保组织为何一定要搞破坏 | 环保行动 001

泼名画，堵公路，砸商店，但又自称是环保主义者。从去年初开始，我们看到一系列在欧洲公共场所发生的破坏性事件，引起了很多不满。很多朋友可能看到过他们的消息，国内也有一些媒体和自媒体报道，全盘负面。从正常视角来看，一个人做事怎么都不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人难以理解。即便你的主张再正义，你的手段恶劣，也很难获得他人的共鸣？这些事难道他们自己真的不知道吗？这些人到底是非蠢即坏，还是另有隐谋呢？

大家好，这里是行动行动，我是乌鸦。

今天我们就来了解一下这个来自英国的激进环保组织Just Stop Oil，以及回答关于他们最受质疑的几个问题，1. 气候问题到底有多严重？2. 为什么非要搞破坏才能环保？3. Just Stop Oil凭什么管自己的行为叫非暴力？

首先先介绍一下这个组织。JSO总部在英国，成立时间为22年2月14日，算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组织。他们以志愿者为主，不存在层级关系。资金来源基本靠支持者捐赠，其中有一些大额资助，也接收虚拟货币，这也引起了一些争议，后面会讲到。

JSO被我们认识是由于在2022年的一系列操作，先是冲了英国电影学院奖颁奖典礼，后冲了英超，又接连堵了英国的两个高速公路M4和M25，随后又冲了F1，去年底又喷了奢侈品店和政府大楼，引发最大话题的就是一系列在美术馆破坏艺术品。

What is worth more? art or life? Is it worth more than food? Worth more than justice? Are you more concerned about the protection of a painting or the protection of our planet and people?

这种激进行动的做法和他的创始人有着直接关联。

JSO创始人Roger Hallam今年57岁，是伦敦国王学院博士毕业生，研究方向就是如何通过非暴力反抗和激进运动来推动社会变革。也是另外两个著名的激进环保组织Extinction Rebellion和Insulate Britain的联合创始人，他还曾作为独立竞选人参与过2019年英国议会的竞选，最后失败了。JSO的主张非常明确：Ordinary people demanding the UK Government immediately halt all new oil and gas consents and licences.这在环保组织中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诉求方法，通过推动政策来达到环保目的。

好，说到这我们先把JSO放一放，先来回答一下第一个问题：

一、气候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源于人类的生活，尤其是工业革命和全球贸易以后，地球环境遭到很严重改变。在目前的环保领域，几个比较重要的议题包括：气候变暖、森林减少、空气和水资源污染、生物灭绝，当然这几个领域也都是串联在一起的，相互影响。

根据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简称ipcc的数据，75%的温室效应都是由燃烧化石燃料导致的，所以寻找替代能源，开发新的技术成为了国际环保领域的基本共识。

下面引三个重要人物的话，前任英国首席科学顾问David King爵士2021年说：“I believe that what we do in the next 3 to 4 years will determine the future of humanity.”

国际能源署执行董事Fatih Birol2021年指责英国政府："If the government is serious about the climate crisis, there can be no new investments in oil, gas and coal, from now – from this year.”

最后是联合国现任秘书长古特雷斯说：“The commitment to limit global temperature rise 1.5 degrees is nearly going up in smoke. Without further actions, we are headed to a 2.8-degree increase. And the consequences as we all know devastating.”

前两年国际能源署和IPCC的报告一致同意，如果我们希望能把全球升温控制在比1750年前工业时代的温度高1.5度以下，就必须停止一切新的化石燃料生产。那为什么是1.5度呢？根据IPCC的报告，1.5度意味着干旱、洪水、飓风、极端天气、海平面升高、大规模动植物灭绝，其中70-90%的珊瑚礁会死亡。目前我们相较前工业时代平均增长了1.1度，如果以此速度发展本世纪末就会再增长2度。

2015年全球195个国家一起签署了《巴黎协定》，表示共同维护全球环境，“1.5度”这个目标也被写在了里面。今天我们聊的是JSO，所以也得看一下它的老巢，英国的碳排放情况。

从英国政府给的数据来看，英国在减排层面做得还是不错的。2020年，他们的温室气体排放较1990年已经减少了44%，在2035年目标减排78%。2019年还成为全球第一个经济体立法，将减排目标设定在2050年实现0排放。但即便如此，英国政府对于能源开采的问题一直都犹犹豫豫，虽然他们大部分能源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可也一直没有计划停止本国颁发新的油井开采牌照。绿色和平组织在英国的团队说道，“丹麦、法国、西班牙、新西兰、爱尔兰都已经明确计划停止发放新的牌照，英国作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我们带领人类进入了工业社会，我们就有道德义务在环保问题上多做一些。”

从2020年到2022年间，英国政府的确没有发放新的牌照，因为他们在研究有没有环境和油田兼容的方案。结果在2022年，英国政府居然决定重新发放100个新的油井开采牌照，这直接导致了JSO的成立和其他环保组织的抗议。

以上就是环保主义者认为为什么情况如此迫切的根本原因：全球变暖迫在眉睫，大头就是燃烧能源，英国政府在这方面还不够努力。

二、即便如此，那为什么非要搞破坏来环保呢？

简单粗暴地解释就是：你不重视，我就把事情闹大，逼你不得不重视。

我们今天劳工权力、平权运动、同性恋游行，多多少少都有闹大的目的在里面。前几年英超球队要被美国资本收购的时候，球迷聚集起来抵制美国资本也是这样。

但我还是想仔细了解一下，所以我决定直接找他们。

前两天我在北京时间半夜3点，伦敦时间晚上7点参加了一个他们的线上zoom meeting，人数不多，一共就十个人出席，其中还有俩主讲人是JSO的志愿者。他们这样的zoom meeting每个月都20-30次，简单回答一下各位的疑问，宣传一下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和我们平时在网上看到的激进行动很不一样，与会的人都非常平静、理智、温和。这给了我很大的反差感。

我参加的会议主要是关于他们计划在4月份有一个slow march缓慢游行的计划，也就是一群人以非常慢的速度行进通过马路，造成一些障碍，让人们看到他们的行动标语。在行动之前，他们会在全国的各个据点有培训，关于如何非暴力反抗，角色扮演训练，教大家如何面对别人的指责、愤怒、谩骂。

但还是没有解决我们的困扰：为什么要选择干扰社会秩序这样坏的方式来达到环保好的目的呢？既然他们的诉求还挺正常的，为什么行动却要搞破坏呢？

首先JSO定义自己的行动叫做nonviolence，非暴力行动，和搞破坏是有区别的。这个我们后面讲，我们先来了解一下非暴力行动效果。

根据JSO的金主Climate Emergency Fund文件来看，他们认为非暴力的公民行动是推进政策改变的最高效途径之一，这不是瞎说，其中有民权运动的学术和历史支持。根据政治学者Erica Chenoweth的研究，如果有3.5%的人参与到非暴力公民行动中，这场运动就非常有可能成功，在美国这意味着1100万人参与进来。2020年George Floyd引起的黑命贵运动中，大约有1500-2600万人参与到示威反抗，最终也有明确的政策推进。2022年耶鲁大学Climate Communication Program研究显示，在美国40岁以下人群中有35%的人说他们愿意参与到有关环境问题的非暴力行动中。

在我和JSO成员的沟通中，他们确实承认自己是一个激进组织采取激进行动，也承认自己的方式是disruptive具有破坏性的，很多成员曾经参与过温和的环保活动，但发现收效甚微，一些大的环保组织需要由商业资助，和政府合作，但效率太低了，所以为了能让更多人关注并参与到社会行动中，他们必须选择一条险路，先制造最大的声量，让人们都看见这个问题，即便开始不理解，但只要谈论就会慢慢有人加入他们。但他们自身的代价也不小，接近有2000人次的被捕。

根据英国的数据公司显示，现在90%的英国人知道JSO，170万人参与到了环境行动，包括F1车王刘易斯汉密尔顿，英国足坛名宿莱因克尔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对环保抗议行动表达了声援。虽然不能完全确实是由JSO直接带来的影响，但英国的工党也已经将相关环境议案提交给了议会，英国最大的银行之一劳埃德银行和汇丰银行都表示不会再在财政上支持石油和天然气项目。

由三位英国资深记者开设的播客The News Agent找来了71岁的英国人权活动Peter Tatchell，他指出JSO的成员策略不仅仅要制造破坏，被捕、进入法庭流程、甚至进监狱都是策划中的一部分，他们会持续行动，逼迫政府要么立法注重环保，要么立法将他们判处死刑。

说到这里，他们的行动主张和逻辑应该都清晰了。无论从学术，还是个人选择，从JSO的角度来说，这个脉络挺合理的，只不过有很强的赌博成分。

三、下面我们就来着手谈一下什么叫非暴力？你们做的那些行动明明是破坏，怎么能叫非暴力呢？

这个词看似很好理解，但其实有着明确的思想来源和历史构成，甚至有不同流派。

非暴力具体是指总是选择不伤害或选择伤害最小的方式行动，而不是被动什么都不做。造成破坏也不等同于暴力行为，破坏的程度、动机、目的决定了是否是暴力。比如砍伐森林修建民居，它一定是破坏性的，但也是非暴力。

非暴力行动一般包括三类，第一个抗议行动，比如公开演讲、艺术作品；第二个不合作，比如罢工，拒绝交税。最后一个是非暴力干预，指防御或进攻性的寻求自己主张，通常这类最费力但效果最好。JSO就算非暴力干预行动。

历史上，圣雄甘地通常被认为是非暴力运动的创始人，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也是非暴力行动的拥护者和执行者。其实对于我们大家来说，最不能忍的就是他的破坏性。

我们首先讲一下最严重的泼画事件。根据媒体的报道和美术馆工作人员的回应，这些名画都完好无损，我们看到最恶劣的事件，给梵高《向日葵》泼番茄汤，因为画外面有块玻璃，所以画和画框都没有损坏，画框也只需要清理一下，两位行动者都被判了有罪但无需坐牢。另一幅梵高的《桃花源》略惨，两位行动者把手粘在了画框上，画框来自18世纪，比这画年纪还大。因为胶水的缘故，画框被损坏了，两人被法院判罚2000英镑及相应的短期监禁。艺术品交易和研究平台artnet一篇文章说，In all cases, the attacks were purposely orchestrated in ways that left the targeted artworks without permanent damage.

所以他们所选的画作及破坏方式，都是深思熟虑精心挑选的，所以有的是泼汤，有的是粘墙，损失最多是清理一下墙面和画框。唯一被损坏的画框其实是个意外，因为其中一个行动者说道，她本以为胶水会自行脱落。

卫报记者Damien Gayle说，他了解到行动者早就做过功课，他们清楚地知道哪幅画能泼哪幅不能，他们就是故意要激怒人们，然后不得不关注到环保。

我们再从司法和执法角度看一下。我找到一个资深警察Mark Rowley在一次市政的会议和官员们的对话，比较有意思。他提到，警察在这类事件里工作很难做。首先因为在英国法律里，影响公共社会治安的法条从来没有被清晰界定过，也就是说，在英国有高速公路法案，限定人们的破坏性游行，但同时又有人权法案允许游行者一定程度的破坏。那什么是集会自由？什么是扰乱社会治安？法律给了个很大的灰色地带，需要由执行警察来当场决定。但问题是警察也不敢轻易判断。

并且，相对法国这样常年处理游行的国家来说，英国警方在法律上没有很大的权限，警察会被要求制造更小的人身伤害，有时候还要征得法院的同意才能清理道路障碍。有机会我们可以说一下法国人的行动。

去年5月，英国下议院就通过了一个新的public order bill旨在赋予警察对抗议者有更大的执法权，比如拘捕前可以搜查抗议者等。此议案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这样会限制人们的言论自由权，同时警察也可能滥用执法权。2023年初，上议院驳回了这项议案，并修改为针对反堕胎抗议的一些限制措施。

所以我们看到的一系列JSO行动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非常理性的平衡，他们有选择地攻击艺术品、设置路障、给奢侈品店喷漆、挑选法律的灰色地带，制造伤害最小的方案。可能你还是觉得不可理喻，但实际上最小伤害原则是很多社会单元相互妥协里常用的标准，比如人类有肉食的需求，但也会要求饲养场对动物好一些，屠宰的时候迅速一些，减少痛苦；再或者某区域要修建电站，必然影响生态环境，居民搬迁，但如何减小伤害就是个课题。

当然JSO毕竟是个自发组织，总有搞砸的时候，比如梵高的画框就搞坏了。也有一些报道说因为他们的封路，导致车祸、或救护车来不及送人，这里面有假新闻，也有超出JSO行动能力之外的意外。但无论如何，我们若只认为JSO是个无理取闹的疯子组织，就有点太简单了。

说完了以上的我想聊一下我的看法。首先我并不反对在社会构建的过程中，有强烈的反对声音，我也认为jso的倡导和行动有价值。但我确实也对jso行动的指向有些许怀疑，是否真的要在普罗大众还未建立起对环保事业的敏感度的时候，就要如此挑战社会秩序，这样的行动的持久性也是个疑问。有几档播客也提到，虽然JSO的行动在制造公众关注层面算得上非常成功，但同时也有可能让大众对环境议题更疏远。Peter Tatchell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视角我觉得可以参考。

社会行动在什么样的语境里，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是有挺大的学习空间的关注公共事件多的话，我们会发现所有的争论无非就是功利的计算，价值的排序，或者多方在逻辑的辩论里打转。

在我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些质疑是有高度相似性的。大概有几种，第一种是功利层面的，比如他们没有做实际的工作，光喊口号了，也没有替代性方案，但这样说也不是很合理，因为企业里所有的营销部门、广告公关基本都是这样性质的，大部分自媒体也没什么实质行动。第二种，是从内在层面质疑，比如说他们的动机，就是想成名。但他们对这个事业的执着程度，都已经做好进监狱了，成名似乎说不通。或者质疑他们的资金来源，说支持他们的基金会Climate Emergency Fund的资金有一个人叫Aileen Getty，她爷爷是盖蒂石油的创始人，是1960年代的世界首富。也就是说，Aileen的财产都是继承自她爷爷，所以她捐赠给气候环保基金也是心术不正。这种抨击对环保组织或者有道德属性的工作尤其多，它并不是真正在反驳他们做的事本身，而是想说任何有一点点道德不自洽的人都不配站出来做什么。

我对这类逻辑完备、质疑动机的批判非常反对，因为到最后，你会发现除了做一个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的事，没有任何事在逻辑和动机上能毫无瑕疵的，而我们缺的不是这种纸面上的反思能力，恰恰是参与公共事务的勇气和意愿。JSO的行动虽然有值得商榷的部分，但能持续组织一年，也就说明了他们和光喊口号是有区别的。

几十年前，Martin Luther King在成为英雄之前，曾被媒体批斗为激进人士，因为非暴力反抗，被指控违法集会、没有授权就发起游行，被拘捕多次，在媒体上被攻击。Peter Tatchell说，因为他经历过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那时候有相当一部分黑人是不理解马丁路德金的。在瑞士，1970年以前的女性是没法投票的，他们是欧洲最晚获得男女平等投票权的国家之一，等到这一天瑞士女性努力了整整一个世纪。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在一种生活方式待久了，确实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对那样的事有如此迫切的情绪？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行吗？我也必须承认，环保这个议题并不是我个人的紧迫点，我并不觉得jso的方案是值得每个人去做的，但建立自己的紧迫性，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公共事件，依旧是必要的。

除此以外，我还认为环境问题有以果为因的嫌疑。它的产生和维护都是源于我们默认接受了高增长、高技术、高竞争、高消费的生活塑造，导致了我们目前面临的一切问题，其中就包括生态环境。即便我们依赖技术的发展解决了新的能源替换，也依旧会有高生产带来的垃圾污染等环境问题。如果我们可以对现有的生活方式、生产秩序展开行动，也许环境问题也会有新的思路。

在一个非常复杂，无数视角、无数政策相互关联的世界，我们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行动，看待他人的行动都非常重要。我的目的恰恰不是要寻找完整的道理，而是提供一个又一个行动，希望你在逻辑思辨的缝隙之间给行动一点点空间。

这里是行动行动。如果你有什么想了解的事件，欢迎给我留言。我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