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真实记忆,穿透“妇女进步”的历史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集体化给中国农村带来了巨大变化,但少有听见中国农村女性的叙述。《记忆的性别》一书开创性地从性别研究和集体记忆的角度切入了中国当代史研究。作者用15年收集到的口述史资料,描述了陕西省农村的72位老年妇女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生变迁。
基于《记忆的性别》一书,我们将讨论在五十年代,中国农村女性如何参与公共生活?女性叙事和国家叙事有哪些联系?《婚姻法》的推行遇到哪些挑战?如何看待女性经验?女性的经验对当下有什么启发?
1 |女性视角和国家叙事有哪些不同?
❇️ 王芳 0:1:0
这本书以口述史的形式,记录了五六十年代参与公共社会的女性故事。虽然她们的讲述具有主观性,但我们依然能从作者的文字中,看到个体的经验如何形成一种集体性的叙事。
🧂小言
许多女性把过苦日子的所有时间都称之为旧社会,包含集体化时期。1949年之前,妇女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总呆在家里。因为战乱和饥荒,她们的流动性很强,在山川、村庄间跑来跑去,但并不是说这种流动是好的。那是一种艰辛且充满恐惧的生活。
❇️ 王芳
女性记录时间的方式跟男性很不一样,并不是用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而是跟个人的生命经历紧密相关。很多妇女根据孩子的出生年份来记录时间。
🐚 大萝贝
这本书的受访者大多是积极分子、劳模、妇女主任,是在官方话语里沉浸很长时间的女性,但她们的讲述依然挑战了我的想象。当时很多妇女做纺织类工作,在给劳动定级时,她们有些劳动被承认,有些劳动又不被承认。原因是政府认为农民的劳动来源应该都是农业收入。
🍉 猪西西
我想到“进步史观”这个概念,它指现在的一定比以前的更先进。但在看这本书时,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比如说《婚姻法》的推行。我想到我的外婆,她离过一次婚,然后再跟我外公在一起。在外婆的叙述中,离婚是一件正常的事。反而是我妈这一辈,我的姑妈因为感情不好想离婚时,她发现离婚变得困难。
2 |五十年代女性的公共参与
❇️ 王芳
在1949年前,女性也一定程度的参与了社会,但她们不被记录、不被看见。到了五十年代,女性开始被鼓励公共参与。
🧂小言
书中有个案例,有一位女性名叫竹香。因为丧偶,竹香只能自己耕田。女性耕田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她晚上出去犁地。1949年后,因为集体化时代的到来,很多男人被调去做社会主义工程,比如修水坝、河堤等。女性开始承担更多的农作劳动,竹香的种田技能反而帮她走上了领导岗位。
其实一开始竹香非常不适应。比如去县里开会,竹香发现周围都是男的,她紧张得连话都讲不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反应。
❇️ 王芳
评选劳模、积极分子其实是一个政治议程。驻村干部会挖掘有可能成为积极分子的人,树立榜样,让他们调动村子的积极性。比如曹竹香,她作为寡妇,早就承担了照顾家庭的责任。这种自我牺牲被认为是好女人的品质,因此被选为代表以促进女性的公共参与。这个过程中,女性的特质被选择性地利用。直到今天,仍有许多女性的劳动是不被认可或被贬低的,其中存在很多剥削。
🐚 大萝贝
在一定程度上,当时的国家基层动员促进了妇女解放。因为国家需要劳动力来参与经济建设,所以发动妇女,让她们拥有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身份。这曾达到妇女经济赋权的效果,但妇女不被鼓励拥有决策权。妇女被认可的机会经过严格筛选,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可以成为劳模。这其实是对妇女贞洁的一种鼓励。
公众参与虽然影响了一些女性的命运,但是当那个时代过去,社会对她们的评价也慢慢散去。妇女的价值并非一直被社会所认可。
❇️ 王芳
四九年之后,妇女们对生活有一种希望,开始的时候非常积极,但是几年之后热情很快消退,因为她们发现生活并没有很大的改善。
3 |《婚姻法》推行的阻力
🍉 猪西西
《婚姻法》贯彻时,遭遇了农民的反扑。此后,组织调整了宣传的方向,不把妇女权利或离婚自由当作首要目标,而是挨家挨户宣传《婚姻法》对家庭和睦的好处。这需要一些和善的面孔,得是村民愿意信任的人,所以组织培养了女性积极份子。
有两个例子让我印象深刻。为了做妇女工作,有一位女性尽管家庭不睦,她也选择不离婚。她说,我要牺牲我一个人来解放更多的妇女。另一位女性是童养媳。她在离婚的时候被劝阻,最后她坚持离婚,代价是她先前的工作全部归零。她以后再也没有参加任何妇女工作。
❇️ 王芳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政治议程的排序。比如说土地改革是更彻底的,但女性相关的政治议程,很多时候被放在次要的位置,其中有很多的妥协。
🧂小言
1950年,《婚姻法》推行时,妇联的一份报告列举了195例跟婚姻相关的死亡事件。有一位妇女积极分子,提到了暴力威胁。她讲述自己在离婚后如何悄悄地离开夫家,回到自己的村子。一路上,她担心前夫尾随。这和现在的分手暴力很相似。
4 |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
🐚 大萝贝
人们的讲述不一定全部真实。这本书珍贵的地方在于,作者和书中的女性都非常坦诚地讲述了,个体经验和国家话语里有参差的地方,完整地展现了国家干涉妇女经验留下的痕迹。
❇️ 王芳
个人很难逃脱宏大叙事的影响。1949年后,人们被鼓励诉苦,讲述自己在旧社会受的苦。在疫情中,我们也能看到话语如何被制造、被运用。比如做核酸检测的人具有强制性和暴力性的一面,但却被用“大白”等词来形容,可爱的形象消解了暴力的一面。
🐚 大萝贝
每当我认为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正在发生时,我会写下我正在干什么。武汉宣布封城的那一天,我会写下我们一家做了什么事,我们买了什么东西、做了哪些准备。在那个时候,我担心我的感受会添油加醋,所以我只写我做了什么,尽量记录一个普通人的行动。
叙事疗法中有个重要的工具,叫“钩子”。举个例子,很多人很难马上想起自己15岁时在做什么,但如果15岁正值2008年奥运会,你很容易能回忆起做了什么事。人们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自己的经历关联起来,这恰恰说明了我们深刻地参与到社会和历史中。
但是,普通人的记忆总被历史一笔带过。作为普通人,我们可以善用钩子,让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历史,让我们尽量保证自己的讲述是真诚的。
🧂小言
书中有一位女性谈到封建。在当时,“封建”一词主要指女性身体和行为上的束缚,比如说裹小脚、呆在家里。那位女性说, “咱从来没有封建过。”这是她对自己的定位,虽然用的是官方的语言,但她表达了自己的主体性。
很多劳模或妇女领导非常善于讲述自己的模范事迹。就像诉苦一样,她们练习过很多次。但我们仍可以从这些故事中获得启发。比如有一个妇女积极分子,是她们村第一个不坐轿子结婚的人。当时这种行为叫做模范,搁现在,这就是行动主义。
❇️ 王芳
积极分子公开发言一开始也是紧张的。那个时候,女性的参与是被有意培养的,比如识字、公共演讲、干部帮她们写演讲稿等等。其中一些人参加全国性的大会,受到当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不断讲述自己的故事。那种讲述当然有集体性、统一性的一面,但我们也看到个体性的一面,也能看到个人叙事跟国家叙事的矛盾和冲突。
🍉 猪西西
允许不同的叙事存在是很重要的。疫情时,有些人的记述会被打上“谣言”的标签被删帖、封杀。如果只有一个声音存在,那我们会离真相越来越远。从更加结构性的角度去思考,即使是谣言,它也是有价值的,它可能反映出人们的不满,没有办法被表达出来的哀思。
5 |理解女性的讲述,塑造我们的记忆
❇️ 王芳
今天,很多公共叙事很单一。有很多人做了很多微小的抗争,但这些经历很难被看到,女性的声音就更难被听到。如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去建立自己的叙述。坚守自己的记忆非常重要,尤其是公共叙事跟我们的个人经历不相符的时候。
🧂小言
以前在听外婆讲故事的时候,我会充满了评判,有可能是因为她文化程度不高,或是她的讲述带有个人偏见。在看完这本书以后,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收获,那就是我们必须得先记录下来,再去分析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子。
女性的讲述总是不被认可。一方面,她们不会用准确的、专业的词语表达自己。另一方面,女性也存在自我厌恶,体现是对自己的讲述没有信心,甚至觉得自己很多东西不值得被表达出来。
🐚 大萝贝
我会提醒自己两件事。第一,哪怕有性别平等的视角,我们讲的故事也有可能是不真诚的。为了迎合我们的期望,我们将一件事按我们的想象叙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把一个复杂的故事简单化。
第二件事情是,要克服自己身上的小我。当我们强调我们的介入导致了某些改变时,其实改变的动因早就出现了。那些真正实现改变的人,其实是你、是我、是大家。不能因为我们比其她人更能写、更能说,就只记录我们。这是不公正的。
❇️ 王芳
在书写过程中,作者贺萧非常真诚地讲述了自己的困惑和口述史的局限。书中有些女性中断了讲述,所以有些记录可能是不完整的。我们怎么理解这种情况呢?
每个人都在跟社会、宏大的历史互动。一方面,我们建立自己的记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去了解女性的记忆如何被讲述,如何被集体塑造。这些都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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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播】
❇️ 王芳:社工,在性别领域深耕十年
🧂 小言:女权主义者,行动者&报道者
🍉 猪西西:女权主义者
🐚 大萝贝:社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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