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的新編-理水

一

舜的百姓困在龜山已經九年了，大家都面無表情，就像堰塞湖一樣。有時山背後升起一些煙，但那不是炊煙，而是在燒死了的人的屍體。

先前負責治水的鯀，因為沒有政績，已經調到羽山去做後勤了。舜指派了鯀的兒子禹來做新的總指揮。禹此時剛辦完婚禮，馬上就是帶太太回門了，任職書一到，他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就出發了。龜山這頭，令尹已經著人開鑿一塊山壁，準備刷標語——「熱烈歡迎治水專家大禹蒞臨龜山」 。

周圍都是洪水，山頂的旱地上早已擠滿了人。許多人只能站在水裡，腳都泡爛了，偶爾會猛地提起腳來，往上吐痰——不用說，這是為了趕走爬在腳上的螞蝗。活動空間狹窄，物資又缺乏，庶人們很容易就掐起架來，比如往對方身上擊水、扔泥巴、罵NMSL或者CNMB，這就給沉悶的生活多少增加了些趣味。

但物資和空間原本是足夠的，龜山周邊還有不少山頭和高地可以住人，而朝廷發來的救災物資就一箱一箱地過來，但為了管理的方便，就把大家全部集合到一塊兒。物資也不能直接發，自己先留一批好的，剩下的呢，一點一點地發，偶爾找個好聽的名字多發一點，這樣人們就會感恩戴德。

這種感恩教育多少有了成效，至少大部分人覺得自己在舜的恩德下活得很幸福。雖然已經壟斷了民眾的思想，但令尹卻不允許柴米油鹽有壟斷，因為人們對吃穿用度更在意，所以當快遞公司宣稱對龜山不再包郵、外賣五十元起送之後，令尹似乎也確實做了些事，該懲辦地懲辦，該整改的整改。雖然按下葫蘆浮起瓢，這類事情此起彼伏，但人們也不覺得有什麼大問題。

辨識形勢的學者們也很默契地不作聲，這樣，整個山頂、水面，都回蕩著令尹大人的「堅持以改提效，深入開展學深學透」 之類的話。

二

人群騷動起來，是因為一條傳言。有人說，洪災不是純粹的天災，之前的地震導致積山峽出現堰塞湖，堰塞湖又決了堤，所以就有了大洪水。但問題是，在決堤之前至少兩個月，水利局的同志就向令尹作了報告，建議立即疏散。

但官府並沒有疏散，而是辦了水利局的同志，罪名就是造謠。在龜山，只有官府有造謠權。隨之而來，龜山上的秘密更多的被人挖掘出來。

在龜山上，人群嘈雜擁擠，一般要對大家說話，把聲音穿得遠，就要站在樹上。令尹已經派人砍光了大部分樹，只留了三顆，每棵都派兵卒看管。但這一招雖然可以防止「謠言」的喇叭式傳播，但是人們也還是會交頭接耳，最好的辦法是一勞永逸。

於是令尹趕緊加了一條新法令——禁止眺望。眺望別人是有罪的，知道周圍的人們發生了什麼是不允許的。具體的辦法，就是每三戶人家之間，就派駐一位「眺望監督專員」，負責觀察人們是否有抬頭看遠處的不良舉動。

就這樣好多天了，人們因為只能知道自己的生活，無法知道別人的生活，所以倒是安靜了很多，就像堰塞湖一樣。每天令尹會播報洪災最新傷亡數字，並以受災群眾情緒穩定作為結束詞。人們就會閉上眼睛，祈禱天佑龜山。這時整個龜山就一片祥和。

雖然天佑龜山、天佑龜山地誦起來，也還是有一些雜音：抱怨官府，揭露腐敗，抗議豆腐渣工程。這些當然也會很快定為謠言，但在這之前，已有一批愛國者不高興了：

「國難當頭，你們發這些東西，不是很打擾這動人的氣氛么？」

三

不知多長時間過去了，也許有幾個月了吧，一切似乎都相安無事。令尹這天起得很晚，因為昨天開了很長的「不忘初心」專題會議。屋子裡還是漆黑一片，這是因為無論他的宅邸還是辦公室都建在地下。

令尹聽到屋頂有挪動石塊的聲音，令尹知道是秘書小趙來了——門打開了，光透進來，小趙就沿著石梯跑下來，喘著粗氣道：

「大人，有人又在傳消息，說醫院在死人了。民眾又恐慌了。……大家已經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

「我說小趙，人民還是有言論自由的，怎麼能用「七嘴八舌」去說我們的人民呢？覺悟要高嘛。——你先去趟食堂，叫準備個甲魚湯，就放小隔間，現在有文件精神——我馬上就去處理。」

令尹洗漱完，就上到地面來，果然，有一棵槐樹上站著一位女子，​她應該是趁兵卒們睡覺的時候偷偷跑上去的。兵卒太胖，爬不上去，正在找長竿準備把她打下來。令尹見狀，沒有作聲，先是聽聽她在喊些什麼：

「蒼天啊，可憐啊，我看到得膿毒症的人一群一群的，就跟地上的苔蘚一團一團的，根本就沒有官府大人來管吶。三具都蓋著白布，而人在凌晨就走（zou）了，沒有人來收……」

一個士人不耐煩地截斷道：「我先糾正下你一個錯誤，這種情況怎麼能說"卒"呢？《禮記》有雲，庶人曰死，大夫曰卒，你這裡應該是"死"。」

女人沒有理他，繼續說：「他們都是騙人的……我們這裡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坐在底下的人們有的就大駭，面如土色，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腳。

一位少年剛吃完鱔魚面，正在吐刺，問：「這怎麼可能？如果是有屍體在醫院，其他人怎麼可能淡定地坐在旁邊？」

"是啊，這明顯就是造謠，有一個屍體腳還泡在盆里，莫非死人還會洗腳？"有另外一個士人說。

"為什麼不能洗腳？聽說湖南的屍體還趕路呢" 人群里一個聲音道，

"不要信迷信！……"

「下肢長期泡在水中，加上潰爛，很容易得膿毒症，郎中現在用的方法就是藥水泡腳。」

「你說的這個是謠言嘛！各位鄉親父老，我以我的人格擔保，這是謠言。」 這正是令尹的聲音，人群也就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我們要增強政治意識、大局意識、責任意識，牢牢把握正確輿論導向，堅持團結穩定鼓勁、正面宣傳為主」 令尹繼續說。

「果然……造謠死全家……生孩子沒屁股眼兒……」 很多人開始罵向那個女人。

「不要這樣講，造謠的人也有人格，也有尊嚴，不要牽連她的家人。舜爺教育我們要講法治。」令尹揮了揮手，制止周圍這些​罵人者。這個女孩也就從樹上跳下來，兵卒把她架著走開了。令尹捋捋鬍鬚繼續說道：趁此機會，我也向大家宣布一條惠民措施：從即日起，免收遺體搬運費。」

但人們似乎對這個女孩的造謠還是恨恨不已，一個聲音說：

"是啊，我也覺得這些不是屍體，應該是患者，畢竟幾個小時地等在那裡，也沒有床位，所以這些人只是躺在地上睡覺而已。"

"我覺得可能不是睡覺，而是把自己的被褥放在這裡，畢竟穿著衣服睡覺容易皺。"另一個說道。

"總之，謠言死全家……！"好多人都義憤填膺​道。

四

「事實怕未必如此，令尹請留步！」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竟然有人敢叫令尹大人留步！大家推推攘攘，發現說這話的是一個衣著有些破舊的高瘦男子，曬得又黑，看起來像個農民工。但他不理會眾人的眼光，繼續說​：

"我是去現場看過的，醫院就在山背後東南角。兩個郎中根本忙不過來，不斷地有病人背過來，郎中也只能去給最嚴重的那幾個把脈問診。醫院本來就躺了一屋子人，都在喊郎中先生「我的水涼了」。但是即便如此，很多人還是死掉了。這位女士說的是實話。" 

"這怎麼可能撒？旁邊躺著屍體，你附近的人還在那裡若無其事？"吃鱔魚面的少年吐完第二根刺，問道。

"閣下的旁邊不也是躺著一具屍體，您不也是淡然的很嗎？"高瘦男子大聲說道，指著青年右手前面第五個人。

少年向自己的周圍用餘光小心地看了一下——因為眺望是禁止的，他只好盡量不動頭顱。​他看到地上果然有一具屍體，雖然沒有被白布蓋上。其他的人們也都從眾式地四下看了看，幾乎都發現倒下的人，有的還在呻吟，有的臉已經潰爛，有的眼睛裡已經爬出蛆蟲，有的已經可以看到內臟。在震驚之餘，人們也順便看到了令尹手腕上的三隻手錶，是三個不同的​品牌。還有人彷彿看到，山背後的煙更大更厚了，像一片烏雲那麼大了。

這一瞬間，人們的臉上閃過各種無法描述的表情。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叫喊，有人哭起來，有人跪下來，有人想跑但是撞到人群，有人被撞疼地叫起來……黑瘦男子吼叫了一聲：「大家莫慌！」，他另外轉向他的助手：「崇伯，你跟你的部下先把這些人背去郎中那裡，之後，立即跟皋陶皋部長寫信，請求派遣更多郎中。務必快！……」 另一個同樣黑瘦的青年，立即從人群里閃出來執行命令。行事作風都很不一樣。

"原來您就是——哎呀，禹指戰員，哎呀，……您親臨我們一線，我等有失遠迎——"令尹趕緊來拱手，鞠躬，​就差沒有跪下來。

"是，我就是禹。非常時期，人命要緊。" 禹平靜地說。令尹恭敬地低著頭，恰好看到禹的小腿，汗毛都磨光了，赤著腳，腳指甲也脫了兩隻。令尹立即脫下自己的鞋，那鞋是用揚子鱷的皮縫的。

「我現在就要去下一站，那裡情況更嚴重……。」 禹並沒有注意令尹的細節，他邊說邊往岸邊走去，他年輕，走起路來像風一樣迅捷。同時似乎又想起什麼，回頭囑咐道：「腳泡在水裡容易得膿毒症，也叫洪水病，得想辦法讓民眾到旱地上來。」

「是是是，稟告指揮員，我已經讓群眾開工了，正在你說的當下，已經往水裡填土方了，如果您能留下來，今晚就能竣工！」

​「這才是我們炎黃子孫的速度！真不是蓋的！」 人群中​的一個聲音道。

「很好，這速度不用在防洪上就可惜了。不要防洪冷冷清清，抗洪轟轟烈烈。」 說這話的時候，只能看到禹的頭髮，身體已經完全隱沒在人海里了。

五

洪水終於散去。活下來的百姓，許多都參加了在龜山上勝利召開的盛大的篝火文藝晚會。晚會上，有表彰英雄，有謳歌模範，禹的太太塗山氏和兒子啟也都被評為感動龜山十大人物，但可惜禹太太並未來領獎。一位詩人也朗誦自己的詩作：

洪水滔滔，不可避矣；禹的呼喚，天地動矣。黨疼國愛，做鬼值矣。地上地下，同慶勝利。晚會特意邀請了禹的新婚太太——塗山氏，

大禹在龜山指導工作的位置，也已經建起了博物館，叫做「大禹治水愛國教育基地」。開幕式當天據說也邀請了禹太太，但她依然不肯來。這是後話​。

禹也返回冀州，出席全國抗洪勝利表彰大會，舜帝也將發表重要講話。不過雖然令尹囑咐幾次要看這個直播，但是表彰大會前半部分太長，皋陶部長的講話就講了一炷香的功夫，等到禹來發言的時候，人們已經很困了。而想到馬上要開始新的生活：耕地，除青苔，交租子，還按揭……一大攤子事，很多人更是早早就睡下了。禹講到什麼"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 「堵不如疏」「保護天然湖泊，按照自然水態規律治水」等經驗時，就連令尹也在他的辦公室里睡著了—— 明天起是"大禹精神"專項學習月，必須養足精神，不能太面無表情，像堰塞湖一樣。

​2020.02.03 有感於魯迅《故事新編——理水》​而作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