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周作《死海之滨》（1983）

2020-08-31 19:14:45

first published：1983，新潮社

摘录

P83 祈祷的时间，帐篷和会堂里唱起了《塔古姆》中的祈祷词，那声音就像晚饭的炊烟，流过街道和路口。

P87 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救世主，是我们要把他当成救世主的。

P92 （以下的“耶稣”都可以换成“爱”）

我们为什么不能彻底抛弃耶稣呢？亚勒腓也对自己没有决断力而感到难过。要是能够像其他门徒那样彻底离开他，过另一种人生该多么幸福啊！跟着他，只会在各个城镇被赶出会堂和广场，有时人们还会用石块儿砸过来。达太离开时还嘟嘟囔囔，说就算跟着他最终也得不到任何回报。这可是真的啊。可为什么我还是如此渴求看到他的身影呢？

P94 对神而言，神殿又是什么呢？如果一个你们所鄙视的娼妇为自己的悲苦哭了一宿，这时，神会宁愿选择他的一滴泪水，也不会选择神殿。神不要神殿，神要人！

P95 虽然这么想，亚勒腓这一瞬间还是在脑海深处听到了海浪一般的嘈杂声。那嘈杂声，不是行路人的声音，而是加利利海芦苇荡的声音，是终日叫不歇的蛙声，是自己在黑暗小屋里被高烧折磨的呻吟声。吱呀一声打开屋门，能融化铅似的阳光射进小屋，他的影子就在阳光里。“我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亚勒腓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两眼饱含泪水，在走过去的人群中徒劳地寻找耶稣的身影。

P100 亚勒腓张着嘴笑了一下，那笑像是哭。你说过，为别人哭泣是幸运的，为自己的悲苦哭泣是可以饶恕的，可我却是这般地笑着。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拐过走廊的时候，火萤的碎末随风吹到了耶稣身上。他把脸让了一下躲了过去，这才发现了西门和亚勒腓。他瞬间停住了脚步，用他那眼神——西门说见到就难过的眼神凝视着他们二人，然后被拉比推着肩膀，向中庭走去。

P141 民众会多么残酷的对待这种成为牺牲品的人，我多年以来一直看在眼里。该亚法只要挑起民众的这种残酷之心便万事大吉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彻底忘记巴拉巴，而沉溺于给到自己手上的玩具。

P151 天快亮了，地牢里比刚才更冷了。木匠人就抱着膝头，身体仍在瑟瑟颤抖。这个肮脏的身体是爱的肉体吗？我突然感到可笑起来。

“你的胳膊和腿真细。”我笑了，“听说你是拿撒勒的木匠，这手可拿不动沉重的木料呀，对别人恐怕也没什么用吧。你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用。听说你和麻风病人住在一起，但你的爱治好了他们的麻烦病吗？”

木匠弱弱地摇头。

“听说你看护过加利利的热病患者，可患者的病因为爱而痊愈了吗？”

“没有。”

“听说你经常握着失去孩子的母亲和濒死老人的手，可是孩子在母亲的怀里起死回生了吗？老人无力的眼睛里重现光芒了吗？你用爱创造出奇迹了吗？”

“结果你什么也没有干成什么，所作所为没有结出一个果实。”

他继续沉默着。他那冥顽不化的沉默竟让我不懂事似的产生了愤怒的情感。他好像在用沉默拒绝我刚才的絮叨，他对我的生活方式似乎总是摇头。

“一事无成的人……难道可以蔑视有所作为的神殿和律法守护者吗？”

“一开始我就知道，”木匠第一次发出了挑战般的声音，“自己什么也干不成，做什么都会失败。”

“那么，你觉得你的惨败会得到神的酬劳吗？”

“神不会给你任何酬劳的。”

“你……最后一定会喊出诗篇里写的感叹与叹息语：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在火把的光亮下，捂着脸的木匠像是在哭泣。这一瞬间，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有爱的人。胳膊腿细得像枯树枝一样，身躯瘦弱丑陋，可我觉得那才是爱的肉体。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痛苦挣扎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曾经在黄昏的阳台上看到的那只濒死的鸽子。那时，鸽子正在同眼睛里不断扩大的死亡白翳做着殊死搏斗。可最后还是像粒小石子一样从阳台上掉了下去。我感到累得厉害。

P156 木匠哟，你胳膊腿细得同柴火棍儿一般，你肉体丑陋而羸弱！我不让你的肉体为了神和爱而死。我要让你在自己所鄙视的世界里死去。我发出了一阵冷笑，走在橘红色的阳光里，接受着公会成员的致意，脸上泛出微笑。可就在这时，刚才木匠大声喊出的那句话突然掠过我的心头，像刀扎了一下。那句话是：“主啊，我将我的一切交在你手里！”

P164 我在心里回味着昨天看到的压顶的炽烈阳光和形似骷髅的群山，回想着黄昏里孤独的死海之滨。夜幕降临，万籁俱静，一片黑暗。这时，有一个人在思考着爱。他在想现实将被这种爱染成血色。但我是我，我已经到了懂得爱对现实是多么无用无效的年龄。诺萨克神父辛辛苦苦弄到手的黄油经室户的手到了老人的手上，老人又把它卖掉去挣香烟钱。这就是爱的结果。

P181 在梦中，彼拉多和同事们走过母亲的身旁，却根本没想和母亲打声招呼。他不想让同事们知道这擦地的妇人是自己的母亲。这也是赛亚努斯命令他这么做的。彼拉多走过母亲身旁的时候，母亲抬起脸看到了儿子。她没说什么，眼神悲哀，又动手干起了活儿。

太痛苦了。痛苦，但却无能为力，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当时赛亚努斯就说过，“我警告你，你必须隐瞒出身。光靠才华和勤奋，在这个世界上是难以发迹的。”

p198 我只是想穿越每个人的悲哀人生……去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