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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恐惧”:写在国际不再恐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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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中国政府在联合国会议上发表不歧视性少数等正面言论,但时隔三个月,就在这个517国际不再恐同日前,中国最大的LGBTQ公益组织之一,北京同志中心宣布停运。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从一位LGBTQ领域资深公益人的视角出发,来了解近几年中国LGBTQ运动和行动者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下,是否能等来希望?

睡梦中的小天又接到经常跟他联系的警察的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告诉他,想约他今天去派出所见面“聊聊天”。小天脑袋里闪过许多念头,想起同伴应对此类情况的一个经验——看能不能拖到第二天甚至更晚,如果可以,那就代表这事不紧急,警察只是循例问问。于是小天问能不能明天。对方却回答,“下了班后过来,我们等你”。当天去的“命令”让他无法不焦虑。小天的这一天又要被废了。

虽然“喝茶”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最近这一年来,他明显感受到形势越来越紧张。从以前的“喝茶”变成了去派出所做笔录,被询问3、4小时,到8小时,到24小时,他和他的朋友们都经历过。

日益收缩的同志活动空间

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的性少数团体慢慢地三三两两组织起来,找到同路人,到2000年互联网兴起,各地小组纷纷建立。2010年前后,不少机构已经有计划地开展公众教育的活动,通过家庭、教育、媒体等渠道提高可见度,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2014年第一个倡导同志权益的公益诉讼进入中国法庭里辩论并取得胜诉。那个年代,cctv、京华时报、环境时报、凤凰卫视等都在报道相关的话题。

但2018年开始,在媒体和公共讨论上明显的收缩让组织者们有些措手不及。各种与网络安全、媒体审查相关的条例出台,LBGTQ相关内容的报道无法在各媒体平台发表。根据中国彩虹媒体奖的研究,2015年中国媒体机构关于性少数话题的原创媒体报道有867则,到了2020年,这个数字下降到了348。

从2012年到2020年中国媒体机构关于性少数话题的原创报道数量图表。图片来自Sixth Tone

可见度急剧下降背后是公民社会活动空间的急剧收紧。人权律师、劳工、女权议题的组织先后受到大规划打压,这两年来,中国的性少数公益机构也成了重点打击对象。从最开始的“喝茶”次数变频密,各地组织的负责人被约谈,再到活动经常被叫停,部分机构的办公室常被警察敲门检查,房东突然要停止租赁,甚至许多公益行动者的家人被骚扰,有关人员经常以“再继续就要像**一样把你抓起来了”来威胁组织者,部分机构也不得不关闭机构,来“交换”组织者及志愿者的安全。

当大大小小的活动都无法再组织,甚至在微信群里发任何活动消息都会被询问后,机构平台被封、被迫停止运作也是迟早之事。2020年8月,运作了12年的上海骄傲节不得不宣布终止所有活动组织;2021年7月,20多个性少数学生团体微信公众号一夜之间被炸;2021年11月,专门致力于同志法律推进的同志权益促进会不得不关闭机构运作;还有许多团体在这两年默默坚持后,无奈暂停,却无处诉说。

2021年7月6日晚,国内各大高校性少数社团被封禁,有网友在网上设立“未命名公众号”纪念碑。图片来自chinalgbt.org

“多元的声音”被扣上“境外势力”

在南方城市的晓梦也是倍感压力。上个月,她的机构已经悄然关闭了。前几天她又被“过问”了,对方跟她强调起加拿大和“五眼联盟”。做了十多年公益的她,其实是这两年,才从警察口里知道了“五眼联盟”是什么。“那些政治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跟我们做性少数反歧视的公益,有哪门子关系啊!” 她一直觉得很冤枉。

这几年来,中国的性少数公益团体“躺枪”的经历已经不甚其数。小甘 回忆道,美国总统拜登上台时说要在美国推“平权法案”,维稳部门的人问他们:“‘平权法案’是什么?你们怎么看?”小甘很无奈,但还是耐心的借此机会科普,为什么国家需要立法反对对性少数的歧视。当年3月底跨性别现身日,跨性别机构在办公室里组织了只有十来个人的聚会,聊聊大家的跨性别故事。一群警察上门,要求他们停止活动,登记身份证,并询问他们与境外有什么联系。他们一头雾水。后来他们发现,那天,美国务卿在美驻华大使馆的微信公众号上发了演讲文字,提到跨性别权益。组织者怎么可能想到,ta们会跟别国国务卿扯上这关系。

类似的情况非常多,许多同志小组只是想组织社群成员,分享大家共同的话题,讨论如何可以让更多人了解性少数知识,甚至只是一些内部交友活动,都会被怀疑是“境外势力”。扣上这个帽子,似乎就可以给这些活动的打压带来“合法性”,但实际上,这些公益活动跟境外一点关系都没有。

2017年1月开始实行《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内活动管理法》后,性少数机构已经没有在中国境内和境外机构的合作空间。但中国性少数公益机构在各城市均发展出自己的道路,一直以来ta们的工作服务于本地社群,大部分以志愿者为主体组织活动。2018年前后,一些更为组织化的机构都开始了本地社群的募款。虽然性少数公益机构多数都没有办法登记注册,但大家还是找到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跟本地非同志机构合作,与国内本土有公募资格的基金会沟通,上线了月捐平台,大家的捐款热情并不比其它公益机构的筹款能力弱。

小甘所在的机构也在2019年好不容易上线了月捐平台,她一开始很开心,虽然删除了机构介绍里很多跟性少数权益相关的内容,但至少还能找到空间,帮助更多社群成员。她也觉得公益行业里,至少大家是相互帮助的。但好景不长,由于参与捐款的人太多,为免引起注意,基金会方觉得“歧视”、“平等”这样的字眼最好也不要有。小甘觉得妥协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工作,便接受了。再后来“性少数”这个词也不能有,她也不得不接受。最后,她们的月捐平台被下架了。基金会告诉她,有关部门已经明确要求,所有跟性少数相关的项目都不能上了。跟小甘一样遭遇的,还有好几个在月捐平台上向社群募款的性少数机构。有的甚至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捐款渠道,最后连志愿者都不知道这个项目是她们的了。

一些在月捐平台上筹款的机构透露,维稳部门也通过基金会,收集这些性少数机构的信息,他们在做什么,回应什么问题,社群的需求是什么等。但很难确定,这些研究会变成进一步理解中国性少数社群及公益机构的方法,还是会导向进一步的管控。但不想被扣上“境外势力”的性少数公益机构,本土发展的空间也无法得以存续。扶贫等议题的公益机构,可以在“一定框架下”开展工作,但性少数机构的机会趋于零。

比恐同更无法言说的是行动者面临的恐惧

几年前,被约谈的组织者都觉得,或许可以以“喝茶”为契机,跟相关部门的人沟通,向他们普及性少数的基本知识,让他们了解自己正在做的工作,甚至邀请他们来参加活动,减轻对方的敌意。有些机构确实得到了很好的沟通,在限定的框架下开展工作。但他们渐渐发现,那些维稳人员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当他们接到的维稳任务变得强硬,组织者也无法跟他们讲理。活动取消是硬指标,网上噤声是基本动作。他们逐渐也找到了进一步威胁组织者们的方式:直接到办公室敲门,去派出所做询问笔录,扣留四小时或八小时。小明在一线城市偶尔组织活动,某次他被叫到派出所问话,一到达就被安排验尿,登记相关的身份信息、拍照,录声音。这套下马威对于“喝茶常客”的小明来说也是首次待遇,然而整场询问只是把小明的个人履历问了一遍,询问他不认识的人的事情,最后命令小明把他的微信公众号关闭了。

“从没想到自己做了十多年的公益,也会变成高危行业。”小天感叹道。在其它公民社会领域不断有行动者被抓捕的同时,性少数行动者也因组织帮助过这个社群的活动,而陷入被抓捕的风险。有的被下令不得留在中国,有些不得不暂时离开中国。

“能回去(的话),谁不想回到自己亲人朋友所在的地方呢?”小艾说。她在海外读书,临时决定留在海外。她和她身边几个关心中国同志公益的伙伴都在想自己能做什么。她在出国前和一些组织者一样,整天提心吊胆,有的甚至手机一来电,房门一被敲,就有“又被找过来”的应激反应。即使如今已经生活在海外,她也被国内有关人员时刻“关心”着,提醒她“家人还在国内”。

小天说,他的朋友在2022年底被以刑事罪名传唤,后连续两个月每周都要去当地派出所被问话,老家的家人也被“做工作”,劝告她过自己的生活,不要插手这个群体的事,直至疫情变严重了,各地封城,她才得到稍微喘息,不必去派出所报到。

许多人,甚至有性少数社群中的成员们觉得,现在的环境对性少数群体并不差。“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歧视啊”, 这是小甘跟异性恋朋友聊天时经常听到的话。但这些组织者面对的来自国家的威胁,根本无处诉说。一方面怕影响整个群体接下来更多的公益活动,“变敏感后就没人愿意跟你合作了”,小甘说。另一方面,说出来会不会遭到更大的压力?组织者们心里没谱,大家都不敢冒这个险。

埋下的种子,会等来希望吗?

2023年2月,中国赴联合国代表团在接受联合国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公约审议的会议上,再一次强调中国不歧视同性恋,更提到2019年《民法典》出台期间,有许多性少数社群成员提议“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法律诉求,作为中国保障言论自由的例子。这已经不是中国政府第一次在国际平台上发表关于反歧视的正面声明了,但推动这些活动的组织者们,却已在压力下举步维艰。

2023年2月15日,中国代表团接受联合国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委员会(CESCR)公约审议。图片来自RFA

2023年5月15日,在国际不再恐同日来临之际,好久不打开朋友圈的晓梦,看到了一个刷屏朋友圈的消息:运作了十五年的北京同志中心,因不可抗力,宣告停止运行。

许多同伴在好友圈里回忆,ta们是因为有北同的平台,有机会参与同志运动,实现了自我认同和个人成长。“这些种子埋下后,就能保有希望吗?”晓梦 一直在问自己。她想起前些天跟她多年前组织培训时的一个年轻学员的通话,这位学生现在北京做博士论文田野调查。过去几年,多元性别相关研究多被叫停,晓梦担心学生未来的发展。学生却说,她现在有机会接触到更主流位置的人群,还是有可能让更多人了解更多,有更多的性别意识,她还是希望可以再去尝试一下。晓梦带着复杂的情绪对她表达了支持,并说,“有需要随时找我聊天。”

拼命地侵扰安睡
又再撇湿乱发堆
无需惶恐
你在受惊中淌泪
别怕! 爱本是无罪
请关上窗
寄望梦想於今後
让我再握着你手
无需逃走
世俗目光虽荒谬
为你 我甘愿承受
愿某地方
不需将爱伤害
抹杀内心的色彩
愿某日子
不需苦痛忍耐
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内
必须将爱伤害
抹杀内心的色彩
让我就此
消失这晚风雨内
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
《禁色》 达明一派

(文中小天、晓梦、小甘、小明、小艾均为化名,作者为LGBTQ领域资深公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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