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夏
导读:本文由译者擅译自 Ray Bradbury(雷·布拉德伯里)的短篇科幻小说《All Summer in a Day》,原文来自 mukilteoschools.org。此小说最早发表于《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奇幻与科幻杂志)》1954 年 3 月刊。据维基百科,美国公共电视台 PBS 曾基于此小说拍摄了一部 30 分钟的电视短片,并在 1982 年的剧集《WonderWorks》中播出,见 YouTube。此外 2014 年也有一部基于此的 11 分钟短片,见 Vimeo。头图来自 Art Station。译文如有错漏,皆是吾责。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就是现在?」
「很快了。」
「科学家们是不是真的知道?是在今天出现吧,是吗?」
「你看,快看,你自己看!」
孩子们簇拥在一起,就像许多玫瑰和许多杂草混生一处,聚精会神凝视着被遮掩着的太阳。
下雨了。
已经下了七年的雨,成千上万天的时光都是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下雨,那是倾斜如柱的水流,是滂沱瓢泼的瀑布,还有呼啸震撼的剧烈风暴卷起啸浪席卷群岛。千片森林在雨中被扫荡了干净,它们又重新生长出一千次,却又再被冲刷一空。
这就是金星之上的日常生活。这里则是一间教室,其中的学生是乘坐火箭来这颗多雨行星建立文明以及生存生活的男男女女的孩子。
「雨要停啦,雨要停啦!」
「是呀,是呀!」
这些孩子的记忆中还从没有过不是雨下了又下连绵不绝的时刻,玛格特站得离他们远远的。他们全都九岁,就算七年前曾有一天太阳出来过一个小时,露了个脸震撼这个世界,他们也不会记得。她记得,晚上有时候,她能听到他们睡觉翻身的声音,她知道他们在做梦并且会记起黄金或黄色蜡笔或一枚大得足以买下整个世界的金币。
她知道他们以为他们记得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像脸、身体、手臂和双腿以及颤抖的双手上泛红发热。但是,他们总是会在连续不息的敲击声中醒来,就像是有源源不绝的透明项链珠子落在屋顶、步道、花园、森林之上,然后他们的梦就消散而去。
昨天一整天他们都在课堂中阅读有关太阳的东西,像是太阳与柠檬有多相像以及它有多热。而且他们还写了涉及太阳的小故事、散文或诗歌:我想太阳是一朵花,每次只开一小时的花。这是玛格特写的诗,当外面还在下雨时她在安静的教室中细声读给了同学们听。
「呕,那不是你写的!」一个男孩反驳说。
「是我写的。」玛格特说。「是我写的。」
「威廉!」老师说。
但那是昨天发生的事了。现在雨正在变小,孩子们都簇拥在厚厚的窗边。
「老师去哪里了?」
「她会回来的。」
「她最好快一点,我们要错过了!」
他们的激情已被自己点燃,就像是发热滚烫的转轮,说话都在颤抖。玛格特一个人站在一边。她是一个很虚弱的女孩,看起来就像曾在大雨中迷路了好几年,雨水冲走了她眼中的蓝色、嘴里的红色以及头发的黄色。她就像是来自某本蒙尘相册中的一张老照片,只剩有白色的线条,如果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像出自一个幽灵。
现在她独自站在一边,透过那面巨型玻璃看着雨以及那个喧嚣潮湿的世界。
「你在看什么?」威廉问。
玛格特没有答话。
「别人和你说话时要回答。」
他推了她一下。但她没有动;她倒是宁愿自己只是被他推开一点,而不是其它情况。他们悄声离她远了点,他们都不愿看她。她感觉他们走远了。这是因为她不愿和他们在这座地下城市那充满回声的隧道中玩游戏。如果他们拍她肩膀然后跑开,她就只会站着眨眼睛望他们,并不会去追赶。当班上唱歌时,如果唱的是关于快乐、生活和游戏的歌,她的嘴唇基本不会动。只有当唱的歌与太阳和夏天有关时,她的嘴唇才会动起来,同时她的眼睛也会望着浸润着雨水的窗户。当然,她最大的罪行其实是她五年前才从地球过来,而且她记得太阳和太阳带给人感受以及她四岁时俄亥俄州天空的样子。而他们——他们这一生都在金星上,而且上一次太阳出现时他们也只有两岁,他们早已忘记太阳的颜色和热感以及它究竟能给人怎样的感受。
但玛格特记得。
「它像一枚硬币。」她有次这样说,同时闭着眼睛。
「不,才不是。」孩子们叫道。
「就像是一团火,」她说,「就像炉子里的。」
「你骗人,你记不得!」孩子们大声喊。
但是她记得,她安静地站着,离他们一段距离,望着雨水在窗上组成图案。还有一次,在一个月前,她拒绝在学校浴室中淋浴,她用双手遮住耳朵抱着脑袋,尖叫着喊不让水碰到她的脑袋。所以在那之后,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她不一样而且他们知道她不一样并且会避开她。有传闻说她的父亲和母亲在讨论明年带她回地球;他们这样做似乎对她而言很重要,尽管这意味着她家会损失许多钱。正是因为这些或大或小的原因,那些孩子们都恨她。他们恨她如雪的白脸、她寂静等待的样子、她纤瘦的身材以及她可能的未来。
「走开!」那个男孩又推了她一下,「你在这里等什么?」
然后,她第一次转过了头,看向了他。她在等的东西就在她的眼睛里面。
「嗯,别在这里等呀!」男孩蛮横地叫道,「你什么也看不到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
「看不到!」他大叫道,「这一切就是个笑话,不是吗?」他转向其他孩子。「今天什么也不会出现。是不是?」
他们都对他眨眼睛,一脸表示理解地笑了,然后他们摇起了头。
「看不到,看不到!」
「哦,但是,」玛格特细声说,眼中满是无助,「但就是今天,科学家预测了,他们说了,他们知道,太阳……」
「都是个笑话!」那个男孩说,然后粗暴地抓住了她。「嘿,大家,趁老师还没回来,我们把她关进柜子!」
「不行。」玛格特说着,向后退去。
他们围拢过来,抓住了她,对着她聒噪,表示抗议,然后是恳求,再然后就叫喊起来。他们回到了一条隧道中,找了一个房间,一个柜子。他们嘭地一声关上了柜子,又锁上了门。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柜门,看到它因为她的拍打和撞击而抖动。他们听到了她那沉闷的哭声。然后,他们笑了,转头出去回到了隧道之中,恰好遇到过来的老师。
「准备好了吗,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她的手表。
「好啦!」大家说。
「大家都在这里了吗?」
「是的!」
雨下得更小了。
他们涌向那扇巨大的门。
雨停了。
这就好像是,在一部涉及雪崩、龙卷风、飓风、火山爆发的电影中,起先是音响设备像出了问题,然后声音被压抑住了,最后所有声音都被切断了,所有的爆炸声、回声和雷暴声都停了,然后,突然之间,电影胶片被从放映机上扯了下来,而胶片位置又重新插入了一张美丽的热带风光片,它既不移动也不抖动。世界陷入了停顿。这种寂静是如此地浩瀚无际和难以置信以至于你会觉得你的耳朵被塞满了东西或者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听力。孩子们把手按在自己的耳朵上。他们分开站着。门向后滑开,那寂静等待着的世界的味道涌进来冲向他们。
太阳出来了。
那是熔融青铜的颜色而且它非常大。而环绕着它的天空则是炫目的碧蓝色。丛林在阳光下如同燃起了火,而孩子们则在此时像解除了自己的诅咒一般鱼贯而出,叫喊着冲进春天。
「现在去吧,不要跑太远,」老师跟在他们后面喊道,「你们只有两个小时,你们知道的。你们可不想被雨淋到!」
但他们却在奔跑着,抬脸仰望着天空,感受到太阳像熨斗一样照在他们的脸颊上;他们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让阳光照射自己的手臂。
「哇,这可比太阳灯好,不是吗?」
「好太多了!」
他们停止了奔跑,站在丛林之中。这巨大的丛林覆盖了整个金星,它混乱无章地生长着,一刻不停,你甚至能看到它在生长扩张。丛林就像是八爪鱼的巢穴,簇拥着肉质般的长大草臂,它们摇摆起伏,在这短暂的春天中盛放。那是橡胶和灰烬的颜色,因这丛林已许多年没见过太阳。那是石头和白奶酪和墨水的颜色,那也是月球的颜色。
孩子们笑着躺了下来,躺在了丛林草垫之上,同时听到了身下的草地发出的叹息和嘎吱声,昭示着它们的弹力与活性。他们在树间奔跑,他们脚滑摔倒,他们互相推搡,他们玩捉迷藏和拍肩膀游戏,但他们做得最多的还是眯着眼睛望太阳,直到泪流满面;他们向那黄色和动人心的蓝色伸出手,他们呼吸那清新鲜澈的空气,他们也竖耳倾听,倾听着寂静,这寂静让他们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就像漂浮在没有声音、没有运动的幸福之海中。他们观看一切,又赞赏一切。然后,他们就像逃出自己洞窟的野兽,叫喊着跑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跑了一小时也没有停下来。
然后……
就在他们奔跑时,其中一位女孩大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站在露天地上,那个女孩伸出了自己的手。
「哦,看呀,看呀。」她说,声音发颤。
他们慢慢过来看她张开的手掌。
手掌中央是一滴雨,装在手心窝,很大一滴。她盯着这滴雨,开始哭泣。他们静静地望了一眼太阳。
「哦。哦。」
几滴凉凉的水落在了他们的鼻子、脸颊和嘴上。太阳隐没在一团薄雾之后。一阵冷风掠过他们身边。他们转身开始走回位于地下的房屋,他们的双手垂在身侧,笑容已消失不见。
一声雷鸣吓了他们一跳,让他们像新飓风之前的树叶一般连滚带爬你推我搡地跑了起来。闪电在十英里外炸响,然后是五英里外,再是一英里,半英里。只一瞬间,天空便如暗如午夜。
他们在地下室的门口站了一阵,直到暴雨如注。然后他们关上了门,耳中满是滂沱大雨发出的如山崩地裂的巨响。那声音无处不在,而且似乎将要持续永恒。
「还要等七年吗?」
「是的。七年。」
然后其中一个孩子轻轻哭了一声。
「玛格特!」
「怎么了?」
「她还在柜子里,我们把她锁住了。」
「玛格特。」
他们站在那里,就好像有人将他们凿在了地板上,就像许多桩柱一样。他们彼此相顾,然后又移开视线。他们看了一眼外面正在下雨的世界,那滂沱不绝的雨正在持续。他们无法与彼此的目光对视。他们一脸凝重,面色苍白。他们低下了脸,看着自己的手脚。
「玛格特。」
其中一位女孩说:「呃……?」
大家都没动。
「走吧。」那位女孩低声说。
伴着冷雨的声音,他们缓缓走下门厅。他们转身穿过门进入那个房间,那时风暴声与雷暴声此起彼伏,闪电映照在他们脸上,幽蓝又骇人。他们慢慢走向那个柜子的门,伫立于门前。
那扇柜门之后只有寂静。
他们打开了门,速度甚至还要更慢。他们让玛格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