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学者:中国持续在新疆推动汉化政策
本访谈于2018年9月刊登于哈萨克斯坦《阿斯塔纳明灯》报。主要谈到了新疆教育营和当地正在推行的文化同化政策,当时许多细节还没有被国际媒体广泛披露。哈国非官方性质的代表团实际上在2018年曾至少两次前往新疆,尝试在不影响两国关系的前提下解决新疆哈萨克人遭遇的问题,成果并非没有,但也有限。
去年翻译的,但没有发布出来,一时找不到原文链接了,回头补上,以下为文章全文翻译:
鲁斯兰·朱玛勒:可以找到一条用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出路
无需遮掩,如今哈萨克社会注视中国的眼光充满了疑虑,对于这个巨龙之国的忧惧犹如乌云盘踞天空且愈发浓密。新疆出现的问题,更是令这种忧惧与日俱增。不过,哈萨克斯坦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主动试图弄清相关问题的来龙去脉,并找到一条用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出路。日前,世界哈萨克人联合会在中国驻哈萨克斯坦大使馆和中国外交部的支持下,组织了一个由民间民主人士组成的代表团,对“天朝国度(Аспан асты ел)”的多个城市进行访问,并会见当地哈萨克人和当地地方机构的举动,或许能够成为其中一个佐证。在这一行程当中,提出了哪些问题以及中方对此有何看法?在自己的故土遭遇了政治压迫的哈萨克同胞们现状如何?访华代表团成员,知名政治分析人士鲁斯兰·朱玛勒日前就这些备受整个哈萨克舆论关注的焦点问题,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巨龙之国对少数民族采取了那些措施?
记者(以下简称“记”):鲁斯兰先生,我们不妨让话题从中国的“强制性汉化”政策开始谈起。近一两年来,中国开始大力推行汉化政策的说法属实吗?比方说,我们收到的一些信息称,中国将许多哈萨克村庄的居民整体迁往内地,并在原处安置从其他地方迁移来的汉族人。新疆的哈萨克同胞在语言、文化和宗教方面遭受强力压制是真的吗?请您将自己亲眼所见的,以及心中所想的与我们坦诚的分享。
鲁斯兰(以下简称“鲁”):就像俄罗斯推行俄化政策,德国推行德化政策一样,中国从很早以前就在推行汉化政策了。如果审视中国的历史,自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成立时开始,就设立了民族事务部。我们此次访华时就同该部门举行了会晤。中国有56个少数民族(译者:此处疑原文有误),其中包括哈萨克族。但占据国内多数,居于主体民族地位的,是汉族人。汉族占全国人口的95-96%左右。 中国的宪法中写有关于各民族一律平等,不得歧视任何民族和语言的相关条文。但实际上,汉化政策的推行一直以来都是一以贯之的,且进1-2年推行力度越发强烈。比方说,生活在新疆的150万哈萨克人,曾拥有1500多所哈萨克语学校。同其他有哈萨克人生活的国家相比,这一数据显得颇为领先。例如同样生活着150万哈萨克人的俄罗斯就没有一所哈萨克语学校!接下来我会用一些真实的例子来证明汉化政策的加剧,其中之一——就是对哈萨克语学校的汉化。在这些学校中,如今只有哈萨克语法和哈萨克文学课程是使用哈萨克语进行教学的,而数理化以及其他所有课程都完全使用汉语授课。在高等教育机构当中,只保留了哈萨克语和哈萨克语言文学专业。而其他专业,诸如经济、财经等已经全部改为汉语。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过去招聘工作当中,相关的文件都是多语言通用的(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汉文)。而最近2-3年来,从地方到高层的所有机构都仅使用中文办公。汉化政策的第三个例子,是对哈萨克村庄的强行汉化。中国政府通过各种手段将哈萨克人从村庄当中迁移至城市或其他地方,随后在空出的村庄当中,安置从中国内地迁移来的汉族人。这些都是我的亲眼所见。比如我们被带去参观的科布多乡曾经是纯粹的哈萨克人地方,曾经担任过当地乡长的人也和我们见了面并一同前行。而现在,那里已经是纯粹的汉人地方了。在那些地方,汉人正在建立自己的纪念碑、文化-宗教设施和其他民族标识。而哈萨克人遗留在当地的民族文化标识、墓葬及其他设施,被以“过于老旧”、“不太符合我们的宗教意识形态”等理由,受到了破坏和摧毁。我们还注意到,哈萨克同胞们在宗教信仰方面也受到了压力。曾经为修建清真寺出过力、出过资金的同胞们,被关进了政治矫正营(中国人管它叫教育中心),遭遇了意识形态的压迫。我们所见证的,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我还发现,哈萨克语问候语“Ассалаумағалейкүм!”也很不受当地政府官员的待见。出于对权力机构的恐惧,当地的哈萨克人更多的用“Саламатсыз ба?”来相互打招呼。这些细节都能够证明,汉化政策的推动正在不断的加剧。
记:我们还曾听闻,中国政府在哈萨克人居多数的一个县进行了大搜查,将从哈萨克人家中搜出的《古兰经》、哈萨克斯坦历史书籍、宗教图像,甚至礼拜毯和伊斯兰日历等物品,在大众面前进行了集中焚烧销毁。
鲁: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否发生过。我没有亲眼见证过的事情,没法作为例子。我在哈萨克斯坦听到过这些传闻,但不知道其真实性如何。我手边也没有与之相关的证据。
记:现在最火热的一个问题就是“注销户籍”(获得哈萨克斯坦国籍的原中国公民注销其在中国的户籍)。据说中方恐吓、威逼申请哈萨克斯坦国籍的哈萨克人回国,要求他们注销户籍,“否则将被处以巨额罚款!”等,这是真的吗?这个困扰着移民到哈萨克斯坦的18万哈萨克人的问题,能在短期内得到解决吗?
鲁:我相信这是可以解决的。哈方目前正在就这个问题开展工作,而且中方在处理这一问题上存在着过度执法和滥用职权的错误行为,应对此负责。但他们常拒绝承认错误。偶尔也会承认错误,并做出“会改善”的承诺。我这里说的不是中国的人民或者整个中国这个国家,而是这个国家的部分官员和政客的责任。我们自己这边也存在着一些疏忽。之前常被提起的一个话题便是部分机构在移民事务方面过于繁琐的文件要求。繁琐的手续导致有意移民哈萨克斯坦的同胞疲于整理收集各种证明文件的情况,屡见不鲜。可以说,我们国家的官僚主义让这些同胞受尽了折磨。比方说,根据中国的惯例,如果一个人能够获得护照出国,那就意味着他在国内不存在犯罪行为,有充分的权利去申请其他国家的国籍。但我国移民机构依然要求来自中国的同胞,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以及中国户籍的注销证明。来回办理各类证件和文件耗时过久,常导致很多人的签证或绿卡过期失效。当然,导致这些问题的缘由也是各种各样的。现在有很多来往两国之间的人,在前往中国后,无法回到哈萨克斯坦。因护照被收缴而分隔两国的许多家庭所遭遇的困境,也令人十分担忧。在此次访问中国期间,我们也将这些问题详细的告知了两国的官员们。我们相信,这些问题终究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记:鲁斯兰先生,在哈萨克斯坦留学的中国籍哈萨克族留学生的命运又如何呢?这些学生数量有多少?
鲁:我们向中方提交了120名学生的名单。会谈当中,我们明确的告知了中方,这些学生的姓名和其就读的学校相关具体信息。中方表示说,“我们会重新调查这个问题。只要这些学生没有问题,我们就会归还他们的护照,允许他们继续在哈国的学业。”除此外,我们还向中方递交了100多名退休后移居哈国,结果因此被新疆当局停发退休金的人员名单。
哈萨克人是否真的遭到了政治压迫?
记:中国政府不经合法审判程序关押哈萨克人的消息是否属实?访华团访问期间,是否存在释放在押人员,以及归还护照的情况。
鲁:“不经合法审判程序关押哈萨克人”的消息多来自有亲人在中国的人群,这些消息指出,很多子女在哈国留学的、曾前往土耳其的、为修建清真寺出过资金的、做礼拜的哈萨克人被关进了政治矫正营当中。实际上,中国方面没有提供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我们关于参观政治矫正营地的申请,也没有得到中方的回应。我个人认为,这些信息的绝大多数都是真实的。那些被关押在中国的哈萨克人留在哈国的亲属们求助的声音,就是其真实性的最佳佐证。中方对此要么回应说“这是我国内政”,要么表示“如果这个问题对贵方造成了困扰,我们会重新调查,只要查明没有问题,就会尽快释放这些人员”。访华期间,我们听说和见证了不少哈萨克同胞被释放和被归还护照。至少,事情看起来有逐渐恢复正常的趋势和希望。一般而言,如果对话的双方所掌握的信息不相符,多数情况下会通过建立联合委员会的方式解决问题。但这种做法目前不现实。
记:关于中国将哈萨克斯坦列为禁止哈萨克人前往的26个黑名单国家的传闻是真实的吗?
鲁:这我不知道。我没有关于这个消息的证据。我有接到过“由于曾前往土耳其而被抓”、“从新疆周边国家转运资金,或走私武器”等信息,或许确实存在对中国有威胁的国家名单,这个需要调查。
中国方面同样十分担心和忧虑
记:当然,一次访问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此行了解到了中方的哪些观点?您是否对中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拿出妥善解决问题的方案抱有信心?
鲁:我认为,我们的此次访华之行,是替代方案的一个体现。我们证明在解决具体问题过程中,除了国家机关(外交部等外事机构)外,民间组织一样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具体而言,这个持续收到关注超过一年以上的问题,可以在中国的民族事务部帮助下得到解决。它,是类似于哈萨克斯坦民族和睦大会的机构,拥有足够的地位和权力。或许可以借助它来开展具体有效的工作。从在北京和新疆的会谈中,我发现,中方实际上对此同样十分忧虑,担心其一旦激化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我们意识到中方也希望能够尽快妥善的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对哈中关系、中国的投资计划以及中国在哈国的形象都会带来不利的影响。中方对此十分清楚。
记:您能否解释我国议会、民族和睦大会和祖国之光党为何没有积极的参与此事?相比民间团体而言,他们的可能性不是更高吗?您认为中国哈萨克人的权益应如何通过议会以法律形式予以提出?
鲁:我在前面说到了建立双边合作委员会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议员们可以就此在一会和哈萨克斯坦民族和睦大会上予以讨论,并组建专门的委员会,前往中国。因为,这是受到整个社会舆论所关注的焦点问题。另一个方式是党派之间的联系。比方说,我国执政党“祖国之光”完全就可以利用它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友好关系,组织会谈。在中国遇到政治压迫的少数民族不仅仅只有哈萨克,还包括了维吾尔、吉尔吉斯、蒙古等。或许,可以联合周边的国家采取统一的行动。我想只要能够利用好这些优势,必然能够取得好的效果。自然,一次访问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事情已然发生,就应该利用手边的所有可能性去尝试解决,这并不是难事。用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出路依然很多。最重要的是,要避免问题得到进一步激化,这对哈萨克还是中国都是最重要的。
警惕外部势力的挑拨!
记:最近几年来,我们国家出现了明显的反华情绪,并且呈现出越演愈烈的态势。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鲁:保持与周边国家,特别是中国的紧密联系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为何不能过度渲染这种情绪的原因。如果这个问题激化下去,其不良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特别是,我们要学会同中国这样的大国建立正确的关系。因此,我们更需要避免双方之间的问题过于激化,采取文明的手段予以解决。但是,由于近1-2年来新疆出现的状况,导致目前我国舆论的恐华、排华情绪日益高涨。我们可以理解那些受到政治迫害的哈萨克同胞在哈国的亲属心中积聚的愤怒。另一方面,这中间并非没有外部势力的挑拨存在。尤其是来自对哈中关系不断紧密感到不满,对中国国力的提升和地区影响力的提高感到威胁的第三国方面的挑拨和煽动,是明显存在的。所以,我们必须对此予以高度的警惕,不能让情绪影响判断,给挑拨者可乘之机。具体到中国而言,我个人没有发现这个国家对外有明显的侵略意图。虽然同周边国家的关系并不是非常好,但这20-30年间,中国依然取得了经济层面的成功。他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经济贸易方面。说句良心话,俄罗斯在面对格鲁吉亚、乌克兰和克里米亚问题时,直接动用了武力手段,而中国显然就不会这样做。相反,中国更喜欢通过政治、经济手段来提升自己的影响力。当然这方面也会带来相应的疑虑,哈萨克斯坦在经贸、投资、能源领域的合作中拥有多少底牌?合作关系是否符合哈萨克斯坦的利益?我认为这些是我们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我们需要一个研究中国的机构
记:在谈及中国时,人们常说道“中国有大量研究哈萨克斯坦的中心,而哈萨克斯坦却没有研究中国的机构”这个问题。分析人士们常提的这个中心为何至今没有成为现实?
鲁:确实,我们需要一个研究中国的机构。在此行前后,我们都就此对官方和社会舆论提出了建议。如果有这样一个机构,我们就可以从各个层面对中国开展战略性的研究活动,提前做出预判,为国家机关提供详实可靠的深度建议和方案。遗憾的是,至今我们依然缺乏这样一个机构,否则我们将能够提前预防和解决很多问题。关于中国的疑问和怀疑相当多,来自中国的贷款会对哈萨克造成哪些后果也需要考虑,51个合作项目更是存在诸多需要研究的问题。我们需要揭开迷雾的钥匙。如果始终没有建立起这类机构,那么类似CNPC争端、土地问题争议的事情将层出不穷。
记:鲁斯兰先生,感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