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原创”观念的苏格拉底、耶稣和孔子|《野兽爱智慧》

野兽爱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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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按:这是2005年我对原创的理解,这也影响了这十五年我对写作的选择。

根据时髦的见解,一个学者应当大胆而自由地创新。据说,创新是思想的生命力所在。又据说,创新的意思就是,在知识上没有任何藩篱,在思想上不受任何束缚。

于是,学者们、文人们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五花八门的创新:中国每年培养的博士人数和出版的图书品种大约是世界之最,就是创新盛况的明证。

不过,坦率地说,我自己却怯于创新。我越来越相信,一个学人,如果没有自觉地将自己融入某个传统中,他的所谓创新,不过是智力的纵欲而已。我认为独创性并非是试图引起世人注意可能发生的东西,并非力图制造轰动效应,以便掩人耳目,自吹自擂。那些最具独创性的,并非是其对历史的蔑视,对有待确证之物的恶意攻击,而是赋予传统的种种形式和内容的令人惊奇的要素。

没有传统,独创性也就无可谈起,因为只有和传统相比照,独创性才变得可以理解。 这类似于19世纪W·佩特的所谓“经验的创伤”,即为了知道何谓新的东西,就需了解此前已过去的东西。不然,就仅仅是鲁莽地重复早先的成果,煞有介事地在原地兜圈子。


苏格拉底、耶稣和孔子三人被世人普遍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影响力的道德先师。当然,他们三人差异不少。两人殉教,一人(孔子)没有;一人(耶稣)是宗教救星,两人不是;两人创建的教义后来成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一人(苏格拉底)未能创建这样的教义。

然而他们三人有一点相同的奇异之处:我们无法直接追踪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表述的教义。只因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态度:拒绝把自己的教诲写成文字。他们之所以没有写书,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问题,而是他们愿意不愿意写的问题。

实际上,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所谓“原创”(authorship)的观念,“原创”观念是后来从欧洲的现代文化中产生出来的个人表达和版权的观念。事实上,他们的教义都放弃了这样一个观念:个人能够成为真理的源泉。苏格拉底认为,真理的源泉是沉思。耶稣觉得,真理的源泉是圣父的意志。孔子主张,真理的源泉是先人的古籍。无论是何原因,反正他们就是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写成书。

他们对自己说出口的话弃之不顾,任其在空中消失,任由弟子们凭记忆去转述;但是文字的媒介却将他们的思想传给我们。他们的教导是在具体的情况下口授给弟子的,以后却凭借书面的语词保存下来:这些教导留在柏拉图对话的抽象情景中,留在《新约》的文字里,留在《论语》的记述里。

在最基本的层次上,记述这三位先师的文献都充满了难解之谜。谁也说不准那些最重要的语词和教导究竟是什么意思;分不清哪些话是玩笑,哪些话很严肃,哪些话又是抄写的错误;有的时候,甚至那些文献是何人所为,为何所写,都弄不清楚。

这是他们的三大传统核心中存在的交流的“失败”。但也许,正是这个失败才使这些传统具有持久的影响力,才使之如洪钟巨响,响彻千秋。正如梭罗所言,《论语》是一本好书,因为它留下了发挥的余地。

2005年7月完毕于北京对外经贸大学东门芍药居野兽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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