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病》系列 - 傾城佳人
少女就是現代版的佳人;佳人就是古代的少女。
〈李延年歌〉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自古少女就與城市綁在一起,酒池肉林娛妲己,沖冠一怒為紅顏。一座城市的勝敗興衰,歷史流變的關鍵點,扭轉浩瀚巨浪的肌肉棒子,怎麼都得靠紅粉妝點?百鍊鋼、繞指柔,使他運轉的軸心,連著的,是她。
傾城傾國,是她顏色的姝麗,亦是她的罪名。
君主與霸王打著佳人的旗幟,行侵略之事實。佳人是君王慾望的溝壑,是雄壯威武下埋藏著的,最不堪也最柔軟的核。多少性命在這樣的戰爭殺虐裡死去了?而生靈塗炭、血光中天的殺戮場景中,襯著的是佳人空靈而百無聊賴的眼神。她幽幽的目光穿越當下的殺戮,望向遠方。
「生活在他方」,不論身邊這偉岸人物環繞她的手臂有多強壯,奉上的寶物多麼華美,當佳人的心不在此處,她腦中所想的便只會是「走,不走?留,不留?」
任性妄為之中,是無邪的天真爛漫。這樣的天真對比著以她為名而開打的戰爭,以及想要侵佔她的慾念,諷刺到令人火大。
「佳人不配被稱之為女人,亦不再如女童般稚嫩,」擁有權力的,失了色的,年長的,不再被欲求的前佳人們,指著她的鼻子這麼說,「妳是女巫。」
這些過渡期的中陰身,這些魅子(妹子),不見容於天地,只能銷毀。為了斬去她們的致命誘惑,獵殺、斬首、火刑因而誕生。
幸運的,在獵逃邊緣及時覺醒的那些佳人,揣著少女的魂,收起天真爛漫的表情,戴上忠貞慈愛的假面具過起了日子。少女的魂被她裝進大箱子,放在閣樓裡,她從此不再被允許貪戀他方,蓮足硬生生墜落在奔逃之中,原以為只是過客的,當前腳下的城池。這個城池,從此成了她的落腳之地。
她們小心翼翼度日,在城市的公寓房子裡,鎮日鎮日的燒水。水壺尖銳的汽笛聲是日復一日柴米油鹽醬醋茶裡,戳破麻木、打破單調的高潮。
她惴惴不安,不敢去照看閣樓裡被她從靈魂中剝離出來的少女碎片。
許多年過去了,她嫁人了,生子了,是不是少女,已經不再重要。
可就在今夜,她聽見閣樓在夜半傳來的哭聲。丈夫聽不見,兒子也聽不見,但才三歲的女兒好似可以聽見。她張著幼鹿一般的大眼抬頭問她:「媽媽,剛剛是妳在哭嗎?」
她抱著女兒輕聲哄她入睡,水燒乾了,她哭不出來。
她無比清楚地意識到,懷裡的這個也是個中陰身。都還沒成熟,便已經可以和集體的少女靈魂源頭共震。
她想脫下臉上慈愛的偽裝,找回自己幼鹿的眼。她懷念過去身為佳人,那天下皆在她身後檣櫓灰飛煙滅的猖狂。可那偽裝已貼合著她的臉太久,撕下來,只怕會是一片血肉模糊,而她想不起自己原來的樣貌。
她揉著、擰著、端著,柔腸百轉,但水已燒乾。
她想,至少我的靈魂束之高閣,至少我的骨血在我的懷裡安睡。現在讓我化身城池,養自己的血脈。
也許明天,她就會大膽的上去閣樓,釋放箱子中的少女魂魄,恢復以往的任性妄為及百無聊賴,繼續不顧當下生活在他方,勇敢對她現有生活的傾城傾國,檣櫓灰飛煙滅。
但縱使如此,佳人難再得。
所以她說也許明天。
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