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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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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夜骑开封事件

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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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这是个闹剧?并不是,这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剧。

​恐怕谁都没想到,郑州四名女大学生一时兴起的夜骑开封,没几天竟然激起了当地20万年轻人纷纷效仿。不仅郑州,北京、西安、成都、武汉、合肥的大学生都掀起夜骑潮,原本的即兴之举,顿时成了一场集体行为艺术。

到这一步,上面的态度也急转直下,从最初开封文旅部门敞开欢迎“青春激情”,到后来叫苦不迭“孩子们别来了”,然后是交警封闭郑开大道,郑州、太原、西安院校发文禁止跨地骑行。虽然仍有学生挥舞着国旗跑步前往开封,但这一大型狂欢大体算是落幕了。

然而,有一个困惑仍然盘旋在所有人心头: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做?又到底该怎么看待这一事件?

王三表那篇《万人夜骑开封必须刹车》标题就已表明态度,讽刺“上万人集合夜骑那就是‘集体性癔症’”,认为这些年轻人享受的只是“乌拉拉一帮人,可以让机动车靠边、让一切规则脱序的‘群众力量’”:

这次万人骑行,我们只看到媒体廉价的赞美,却失去了理性、建设性的引导,哪怕连平衡性的信息都欠奉(譬如相关方面接收的压力,交通秩序的干扰等等)。

在他看来,“当万人夜骑用骇人的形式粗暴介入了公共生活时,当然要追问它的意义,评判它的意义了”,而在他眼里,那“只有所谓‘波澜壮阔’的特殊审美,以其对整齐划一有特殊爱好的旁观者”。

也就是说,他召唤起的是“大串联”这样的历史记忆,认为那代表的一股盲动、无序的非理性力量,因此,“青春没有售价,但必须要有兜底”。

微博上也有人挖苦这种“青春”的表达方式是廉价的:“最开始是‘青春没有售价,直飞海南三亚’;后来变成了‘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到拉萨’。现在成了‘青春没有售价,单车夜骑天下’,这青春行情跌的比我买的股票都快。”还有人嘲讽:“青春没有售价,我被堵在当下。”这种审美式反应很有代表性:它在意的不是公共秩序,而是你表现的姿态要好看。

张丰《从郑州到开封,有没有出路》一文则完全是相反的立场,认为这是一场“听话的反叛”,赞许这是年轻人在自发地寻找出路,是他们“对快乐的渴求”:

过去20年,中国高校疯狂扩招、合并,各地都建有大学城。但是,大学城的规划非常讲究,它几乎是去生活化、去社会化的。大学城很少有书店,几乎没有校外的公共活动。它不但没有成为真正的”社区“,甚至连商业价值也缺乏——整体上是透明、干净的禁欲风格。

这种氛围下成长的是奇怪的青春。健康的,让家长和老师放心的,但同时也可能是空洞的。微博上“成年网友”,绝大部分都在指责年轻人“盲从”,阻碍交通,毫无意义。其实,对这些年轻人来说,走出校园骑行已经是一种冒险,在这样的“无意义”中也能寻求意义。

这些意见领袖看法分歧之大,本身就折射出公众难以理解这一事件及其背后的群体心理:这些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要理解这一事件,我想最好还是回到原点,从这样一个问题入手:为什么四个女生的一时兴起,短短几天会病毒式传播,激起那么多人纷纷效仿?

这意味着,看上去沉闷的人群只是看上去守序,但早就渴望来一次宣泄和狂欢,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仿佛干旱已久的一堆易燃物碰到一点火星,瞬间一触即发,火势急速蔓延开来。

无人组织的自发集体行动要涌现,是需要一定社会条件的。想想看,如果人们原本有着各自分散、多元的兴趣和生活安排,哪怕年轻人再冲动,也不可能突然齐刷刷地一致采取这样的行动。

什么样的社会才最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答案是:那些高度同质化、自发行为受管制、又有着普遍不满情绪的社区。

由于长期处于“闷燃”状态,人们的情绪无法宣泄,因而有时一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由头,就会让无数人产生共鸣进而效仿,因为不管怎样,那至少让人心里好受一点。

1867年,正处于巨变前夜的日本谣传有神符降临,各地市民和农民纷纷走出家门,男着女装,女着男装,成群结队狂歌乱舞,忘情地反复咏唱“可好啦”(ええじゃないか),还闯入高利贷者、商人和地主家,吃饱喝足后继续歌舞,无人能制止。这场狂欢持续了四个月之久,蔓延至各大城市,而人们为什么这样,至今众说纷纭。

去年淄博烧烤爆火也是个谜:一座原本默默无闻的工业城市,只是因为有学生在网上谈起当地烧烤,不知怎么的就引发了无数人奔赴淄博体验一把。要说那是因为淄博烧烤有多好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肯定不是,倒不如说那就像一口高压锅里左冲右突的蒸汽,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说这是在“寻求意义”都抬高了,因为极有可能的是,当事人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更有可能只是想做点什么宣泄一番,却无法转化为理性的集体行动。这诚然是一股非理性冲动,但话又说回来,在那样憋闷的空气底下,还要人理性、礼貌、守序地行动,甚至还要求姿态好看,不免强人所难。

问题也在这里:如果上上下下都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知道如何应对,最终只能一禁了之。管理者很难意识到,这正是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自由舒展是人的本能需求,那种长期受屈抑的状态当然是不舒服的,总要找到一个宣泄口。即便这次消停了,但易燃物还在,缺的只是一颗火星而已。

这种系统性的困境,在我们这个社会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堵不如疏”的道理倒是也都懂,然而到头来仍然是“堵”多“疏”少,因为一刀切的“堵”操作起来简单得多了,结果就是“一管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再管”的怪圈始终无法摆脱。

你以为这是个闹剧?并不是,这实际上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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