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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我的成长轨迹|第一天 - 夜行者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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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寫下一個你覺得自己過往人生中,最閃閃發亮的時刻,不論有沒有觀眾。

我是不敢闪闪发亮的。闪闪发亮意味着醒目,出挑,是出头鸟。而我们都知道完整的俗语是什么:枪打出头鸟。

我不想被枪打。我不想被骚扰、被逼迁、被约谈,甚至,被捕,坐监。我是一个夜行者,我听过很多故事,都是恐怖故事,像小时候床下和窗帘后潜藏的梦魇。其他夜行者们口耳相传的故事折叠在黑夜里,比夜色更沉重,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有人出门散步就再也没回来,有人在自己的家里失踪,留下一地混乱。庞大的怪兽在巡逻,它有一千双耳朵和一万只眼睛,我躲藏在阴影里,留神脚下,留神衣角发梢,以及最重要的:有没有不小心进入危险的区域。

我谨小慎微地伏低我的身体。不小心点的话,迟早会无法继续在夜里行走,成为恐怖故事的主角之一。我开始夜行的时候恰好是从夏转秋的时节,彼时的夜色更稀薄,夜行者们看到彼此的火光后,就会向对方闪烁一下。这是一种点头致意,一种遥远的祝福和问候,像星星眨眼。所以我们手中的灯火叫做“星星”。我们自称“星星”。我们把火光化作星星来问候,裁剪夜风的末梢来写信。夜色温柔,星星闪烁,偶尔有各种消息顺着风捎来。即便夜晚危险,我也没办法再在夜晚睡去。

我总觉得,只要我够小心,check过所有注意事项,我就不会有事。我把注意事项写在我的左边小臂上,一条一条地用手指点过去,检查。恐怖故事的主角,各有各的不谨慎。每一个主角都代表了一种不谨慎,每一种不谨慎都带来了一条新确认事项。

但情况在发生变化。恐怖故事的主角增加了。确认事项多到了我的左边小臂写不下的程度,我开始在右边小臂上继续写,但眼看着也快要写不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盘在我的皮肤上,就像一种保护的咒文。天色变得更暗沉,浓郁得像化不开一样的夜雾,沾染在我的衣服上,洗不掉,入侵我的白昼。夜行时看到的星星变少了。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消失,无声无息,渺无音讯,就像被怪兽发现的人。

他们的灯火,是熄灭了,还是被打碎了?我宁可相信他们只是熄灭了,我宁可相信他们只是睡去了,就像其他庸庸碌碌的人一样。

“他们都只是睡去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我的幻觉。但连这份幻觉也突然被撞破。有一天,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叫:“啊——!”我循声回头,看到一粒星星掉落在地,远离了被怪兽发现、带走的那位夜行者,那粒星星很快就失去了光辉,溶解在了黑夜里。那位夜行者也一并溶解得无影无踪。我的血液都冻结了。那位夜行者是我认识的人,我们共享过同一片篝火,同一罐啤酒,同一场聚会。但他不见了。什么确认事项都不重要了,我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但他和他的星星都找不见了。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都不在危险区域,难道是危险区域的范围变化了吗?我不知道,我不懂,我小臂上的确认事项是不是都没有用了?我四下环顾,没有灯火,我迷失了方向。我想起来,要快点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其他人都在哪里?为什么我的目光所及之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那个晚上,我没有继续往前走。我躲在角落里过了一整夜,等待黎明到来。拂晓之时,夜风已经是淡紫色的,我这才找到其他人发信,发出一些有点潮湿的消息。我没有哭,那是露水,不是我的眼泪。

回信者寥寥。夜行者的数量骤减,而这一类消息骤增,留下来的人已经习惯了。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我也不太回复这类消息。但我第一次痛恨和后悔了起来,痛恨自己,也后悔自己,为什么我一直忽视和逃避着这些消息,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去帮助那些消失的夜行者。如果我早点开始相关的行动,如果我早点去认识相关的人,我是不是不会那么惊慌无措,而,我认识的人,是不是有更大的机会可以得救?

——为什么目睹他被打碎的瞬间的人,偏偏是我呢,无力又胆小的我。

我的眼泪浇下,我手中的星星被浇得一日比一日黯淡。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白昼时又见到了他。他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胡言乱语。我看到他被黑夜里的危险染透了,他是一个格外纯粹洁白的人,所以更容易弄脏。

我看了看我的白袖口上的黑夜痕迹。我掉了最后一场眼泪,这次,我手中的星星被彻底浇熄。我把所有的衣物漂白,祛除了所有的黑夜残余。我服用抗焦虑药、抗忧郁药和安眠药,在黑夜时选择睡去,从此以后,我的白昼和黑夜梦境,皆为纯白。

但这片纯白美好得仿佛虚假。在窗上砌墙,粉刷,腻子太厚,白得太不真实。我知道我封起的窗外是黑夜,我记得被我用药物隔绝的记忆是我在黑暗里奔跑——还有星星,很多其他和我一样的星星,我们一起躲开怪兽,我们遥望彼此的灯火,我们互相眨眼:你好呀,伙伴,我们用风传递的消息,里面是坠落的工人,跌倒的青少年,躲藏的性少数,掉进梦里的精障患者,压弯了腰的女人,歇斯底里的上访户,都是孤岛一般的人们。

事到如今,我怎么放下他们,放下所有人,夜行者们,和孤岛们。我怎么放下,我怎么能够放下。我每天在醒来时给自己撒第一个谎,在睡下时给自己撒第二个谎,维持着我摇摇欲坠的平静生活。

我在一场大地震中醒来。墙粉剥落,梦境垮塌。

这几年一直常有地震,我也曾醒来过,但我从不曾拆下我砌上的窗,也不曾点亮我的灯火,再次外出。这一次的地震格外剧烈,地动山摇——我突然分辨出,这是人们的脚步声,这是众人的呐喊声,是大合唱的声音。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再次披起斗篷,戴上口罩,把不亮却不安分地颤动的星星也揣在袖中,推门——

我看到了一片星河。

好多,好多的星星。璀璨的,黯淡的,大的,小的,稳定的,闪烁的。

我又哭了。但,这次我的眼泪掉在我的星星上,却并没有让它灭掉,而是将它点亮。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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