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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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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儒主义:知行不一的理想主义

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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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总也不亮,那就摸黑过生活;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别去照亮别人。但是——但是: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热量的人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 周保松

一个犬儒主义者的第一步:怀疑理性


在过去的三个月内,我和我的同龄人经历了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变故和打击。这让很多同学惊醒,也催生了更多相信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但同时,身边的犬儒氛围也逐渐滋长。于是我写这篇文章试图厘清犬儒主义这个概念,并旗帜鲜明地拒斥它。


犬儒主义起源于古希腊,现在通常理解的犬儒与古代犬儒主义的含义大为不同。犬儒主义最早让我们记得的一个故事是亚历山大大帝拜访住在一个桶里的第欧根尼,问他想要什么,第欧根尼答:“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第欧根尼和现代犬儒主义的玩世不恭不同,他本人是十分严肃的,作为一个激烈的社会批评家,他立志要揭露世间一切伪善,追求真正的德性。


后期的犬儒主义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位名叫德勒斯的犬儒者称:“我的儿子或妻子死了,那难道就有任何理由应该不顾仍然还在活着的我自己,并且不再照顾我的财产了吗?”初听这个故事,不免觉得有些无情,甚至好奇是否犬儒主义者认为金钱具有至上地位,为了追求金钱可以不顾至亲。然而,德勒斯并不觉得金钱具有至上地位,与其说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金钱,不如说他是想尽一切抓住眼前的东西,并对更高尚的东西无动于衷。


从早期到后期犬儒主义的变化其实就揭示了很多人是如何陷入犬儒的深渊。人们在突然的变故和打击中从大梦中清醒,看到了黑暗和冲突。他们在此之前本身是理想主义者,相信人类社会会向更完美的方向发展,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足够理想。但是逐渐地发现自己的理想实现阻力重重,便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在他们眼中,在打击和变故后,世界从一片粉红变成一片漆黑,从而气馁和绝望,进而对所有价值和理想产生怀疑和否认,最终就是陷入彻底的绝望,放弃所有理想和追求。“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唯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


但是,犬儒主义者不会对利益和权力失去兴趣。这是因为他们在变故和打击中习得了一件事情:能够产生服从的只有强权,驱使人们行动的只有利益。因此,在他们眼中,人们行动的动机就是纯粹的自利,这种自利表现在满足自己的物欲。他们曾经相信理性的力量,相信道德会给人们提供行动动机,于是他们试图用“讲道理”的方法应对这些打击。但是现实告诉他们拳头才是硬道理,就算对方不提供任何理由,也不讲任何道理,但是对方就单单凭着拳头便能使得人们因为恐惧而屈服。外界的“不讲道理”让他们丧失了对于价值的信仰,因此他们的目标便变成了追求自利,并且试图成为不用去讲道理的拳头拥有者。因为拥有拳头的人不需要讲道理,而弱势一方却需要用理性和共情来防身。


因此,变成一个犬儒主义者就意味着,从相信理性可以提供行动动机,到只相信利益和强制可以提供行动动机。他们认为理性争辩是没有意义的,认为他们是更成熟老道的人。他们不仅嘲讽那些容易被正义感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也嘲讽那些试图讲道理的人,认为这些讲道理的人是别有用心。然而,这是因为在他们眼中,那些试图诉诸理想的人,要不是有其他的利益推动,要不就是没有受过毒打,还没有认清现状。他们最多可以称赞这些人是“十分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同时并不相信普通人经过毒打之后还可以相信理性的力量,还有说真话的勇气。


犬儒主义框定了它的信徒的人生信条。他们不再挑战现状,选择去追逐利益,一部分是因为这是现状下允许并且鼓励做的事情,一方面是他们想要挤进拳头那一方,打不过就加入他们。


如果要举一些例子,这些都是犬儒主义的体现:


死活不相信、玩世不恭、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凡事看穿、看穿但不说穿、睁着眼说瞎话、厚顏无耻装崇高、阳奉阴违、随波逐流、难得糊涂、有奶便是娘、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同的接受、醒着的人装睡、假面扮相人戏不分、面具游戏久假不归、无所不为、两面三刀,等等。


犬儒主义者的话语:嘲讽


犬儒者的主要话语是嘲讽,也就是阴阳怪气。这就产生了很有趣的问题:如果犬儒主义者真的除了利益和强制什么也不相信,那么就应当认为强权就具有天然的正当性。基于理性的对强权的挑战并不能对强权的正当性造成威胁。他们应当像色叙拉马霍斯一样认为强权即正义,并信奉“打不过就加入”的信条。


然而犬儒者并非坚信“强权即正义”。他们对理性呈现出一种“知行不一”的微妙态度。曾经理想主义的念头证明了他们相信存在对错标准、善恶之分以及正义和不正义,但是现实的打击让他们断绝了诉诸理性来行动,从而改变现状的想法。他们知道存在理性也向往理性,但不认为在这里可以按照理性行事,只愿意做一个“纯粹内心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心里有对错的大概判断,但是不愿言说、行动,也不相信有正常人会不畏恐惧去做“知行合一”的理想主义者。所以,嘲讽就成为他们最低限度的“行动”,况且对大象的嘲讽又能标榜出犬儒者的成熟,表示犬儒者并不是还被蒙蔽的小白。


如果我们将相信理性定义为“理想主义者”,那么犬儒主义者就是一种“知行不一”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回到嘲讽的话语。这种嘲讽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还有害。


首先要先明确的是,犬儒者只敢进行模糊不清的嘲讽,甚至很多时候以“玩梗”的形式进行。这种形式基本不会给并不了解的人传递任何有效信息,而只能让已经了解的人会心一笑,给予一种“原来你也知道”的不孤单感。从九十年代的文学到现在的网络“jianzheng”,这种嘲讽都很盛行。然而,这种嘲讽更像是符号的狂欢,并不能传达任何有建设性、可以推动进步的思考。而社会进步依赖的是说真话、论辩和理性的思考。嘲讽和玩梗在论辩中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从众因素。犬儒者沉浸其中,慢慢地被互相矛盾的流行观念所裹挟,慢慢丢掉了理性论辩的机会,甚至会以为自己的嘲讽已经是成熟的表现而自满,而不愿意进一步去分析符号背后所指的事件现象的来龙去脉。


其次,犬儒者对两边都不相信、都在怀疑,因此他们对两边都进行嘲讽。然而,拳头的一方根本不在乎犬儒者的嘲讽,因为这种模糊不清根本无法推动任何实质的共识和观念交流,反而禁止嘲讽还能进行自身地位的宣示。而对于弱势者,这种嘲讽如果蔚然成风,这将是毁灭性的。敢于挑战的一方本身就需要具备莫大的勇气,最需要的就是关注和支持。这就和弱势女性挑战强势的男性一样,当她们愿意站出来指控的时候,我们最该做的是关注,而不是先怀疑女性的动机,甚至去嘲讽。



如何拒绝犬儒


首先要判断什么是犬儒。第一,看是否认为权威是可以被批判的,即是否相信“强权即正义”,犬儒主义者不相信这一点;第二,看是否会对两边都进行嘲讽;第三,看是否会站出来说真话,犬儒主义者不会。


其次,本文第一段话就是一个很好的指引。拒绝对弱者的嘲讽就是当前最需要人们做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代,弱者真的无处可逃,点滴的支持给了他们希望。


而归根结底,就是我们要做“知行合一的理想主义者”,相信理性的力量,并同时付诸行动。要不不说,要不就说真话,去进行公共说理和理性论辩。在更好的社会里,人是通过公共说理的人际交流来扮演公民角色和发挥公民作用的。公共说理是每个人都应该学习并掌握的技能。


犬儒主义就是不说理、不会说理的产物,犬儒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交际手段。犬儒主义会导致人际关系的破坏,因为犬儒主义,我们在评估和检验别人说理的客观性之前,就已经拒绝相信。






参考文献

胡平:犬儒病——当代中国精神危机

徐贲:犬儒与玩笑——假面社会的政治幽;当今中国大众的犬儒主义;颓废与沉默:透视犬儒文化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