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是神》4-5 初衷
稍早,在美好王國國境的北方,冷冽的強風再度颳起,擾動了原先寂然無聲的飄落細雪,於是,頓時間空中碎雪紛飛,天地再也不復見,跟著消融在整片的白皚雪色之中。
這時,出生自北方氏族的烏那.埃利亞正與X.梵托同行。兩人穿越過被烏那氏族視為祖靈聖地的針葉林,來到了位在樹林北側的國境斷崖。女孩X原想一睹斷崖所展現出的壯闊氣勢,視野卻因滿天紛飛的白皚細雪所蒙蔽,分不清距離也摸不著方向。失去了日常慣以仰賴的視覺,女孩心底這才體悟到,原來作為眼盲之人,無論接受與否,都得讓這個由視覺所掌控的世界視其為敵,然後,才有辦法從自以為的黑暗困局中,突破重圍,找出僅屬於自己的那條道路。
於是,她選擇將專注力轉移到臉頰兩旁的耳朵,試圖收集另一種類型的感官資訊,嘗試用不同的系統去理解,去聽,去感受,建立藉由聲波相互堆疊干涉而共振出的聽覺樣貌。
女孩X想起了關於這座國境斷崖的傳說,除了那深不見底的壯闊景緻,還有崖底長河奔騰而過的淙水聲,以及天堂寶物隨著水流相互碰撞所傳出的如銀鈴般清脆響聲。然而,就算她自認思緒與感受能力超乎常人,對首次運用聽覺來感觸世界的她來說,此刻能聽進耳裡,在那些彎管中來回旋繞的,也只能是不斷又不斷颳過大地的咆嘯風聲了。
失去了視覺,聽覺也不如預期地起不了作用,X.梵托感覺到自己彷彿面對著一堵石牆,那硬是阻擋妨礙自己前行的天候,似乎成了她當下內在迷惘的現實體現。
當初,由於X.梵托被她的父親認為是家族命運是否能扭轉的重要關鍵,從而獲知了他不為人知的謎樣過往。一個根扎北方,冠上神所賜與姓氏的民族,隨著父親克里希那的口述,藉著聽覺滲入她體內,以故事新篇章的姿態臨降,觸動了女孩沉睡中的潛藏能力,也帶給她零零總總不甚清晰的細碎看法和體悟。她唯一清楚得知的,是未來的某一天,烏那氏族必定會找上包含自己在內的三名孩子。對方會以野心為誘引,以同盟為手段,以欲望為教唆,只為將創世神話中的兩股力量「風」和「火」整合,完成重整世界的妄想。
女孩X為此盡可能做足了準備,並且以守護這個家為由,自顧自地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她都會獨自扛起血脈所帶來的牽絆。然而,對如今背離家鄉深陷於北域風雪中的女孩來說,她寧可相信那是種詛咒,一種被迫加諸於生命的無形枷鎖。
她心想,要是當時出現在哥哥眼前的不是The One,而是其他可能。那麼,或許就不會是三個人都被捲進這場風暴了。
「然而現在……我們各自動彈不得,」她喃喃說著,「那也是註定好的嗎?」
這個命運被提前註定的念頭,使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在後方,那座被烏那氏族視為聖地的針葉林,在雪花漫天漫地包圍之下,竟維持著其向來一以貫之的祥和樣貌。那如戰士般無有畏懼的吹颳風雪,在某種不知名力量的牽引下,恰巧繞過了整座樹林。女孩望著林間,那兒無風亦無雪,一切都靜靜地停留在原地。
或許森林早已死去。她心想,唯有如此,才能擁有不變的安穩。
初抵聖地,立刻察覺到森林並不隸屬於世界的X.梵托,至今仍無法將其視為自己存在的根源。在多數時候,她依舊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來自於風,就算那有時柔和,有時狂暴,有時甚至會劃破臉頰擦出血絲。至少,那感受真實多了,女孩心想。這時,她忽然感覺到過去那些說也說不明白,釐也釐不清楚的想法觀點,在她回望針葉林的這個當下,正逐漸朝著心中匯流聚集。她感受到一種就快成形的模糊樣態,但,那究竟會形成什麼,帶著她去往哪裡,她終究還是不太清楚。
但,野心始終都在。她想,並且,試圖不斷地影響我。
這時,早先說要前去探路的烏那.埃利亞,逆著風雪,正要走回女孩身邊。從小就生活在北方的她,視覺已不易讓雪色所蒙蔽,儘管漫天細雪,她遠遠就看見了女孩靜止不動的身影,略顯不悅地用上了較大的聲量,朝她喊去:「快動起來!妳犯了大忌。」
眼看女孩依舊不為所動,埃利亞只好加快了腳步靠近。接著,她將她凍僵的雙手握起,把從懷裡掏出來的黑色礦石放入她的雙掌之間,帶著責備語氣,說:「這是北方特有的礦石,摩擦能自行生熱。我看啊,在妳學會如何面對這冰天雪地,從而好好活下來之前,別想去到遺跡了。」
女孩藉由礦石所產生的熱量,緩緩溫熱了方才讓寒風所凍結的手腳關節,接著,趁著風勢正巧轉弱,隨即跳脫身體差點凍僵所帶來的鬱悶,用著好奇的眼光觀察起那顆黑色礦石。
烏那.埃利亞從旁看著女孩的天真模樣,感到好氣又好笑。憑著直覺以及兩人這幾天來彼此相處的理解,她的心底忽然湧起了一個念頭。
或許女孩才是傳說中能整合一切的人,她想。
極其自負的她,如今能撇開成見,認真說來,其實得歸功於白色蝸牛。因為,她發現女孩的所作所為與她說的全然一致且簡單明瞭。
「蝸牛想回到故鄉。」X.梵托曾經這樣跟她說。
那是在兩人搭上長途列車的第一天下午,烏那.埃利亞試探性地問了女孩,對於白色蝸牛有著怎樣的看法。她至今依然清晰記得,當時,靠在列車雙人臥鋪包廂窗沿的X.梵托,聽見詢問,將眼光從窗外遠方收回,轉頭向她淡淡說出這句話的神情,超然且透徹,沒有摻雜半點他意。這對向來總是過於著墨人心的烏那.埃利亞來說,是相當難以置信的一件事。
於是,她抱著存疑,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放入了許許多多的縝密心思。她不斷地進行測試,好拔除心中幼芽般頻頻萌生的疑慮,沒想到結果卻是適得其反。
烏那.埃利亞以為女孩跟自己類同,會用各種框架、限界及準則去衡量來到眼前的人事物,再將動機一層又一層地包好,埋在行為背後深不可測的陰影裡。但,沒用上多少時間,她就發現那些被巧妙設計的處心積慮,到頭來所能驗證的,仍將僅是自己天性中戒除不掉的過度揣測。
在列車北上的那些日子,她好幾次在暗地裡,一個人自言自語,為女孩過於直爽的回應感到訝異。因為,X.梵托在許多時候,心思不僅不如她所想像的算計,更是出人意料地過於率性。在日常起居中,女孩幾乎任何事情都能配合且同意說好,不但擁有敢於嘗試新事物的勇氣,還具有能適應變動的寬容彈性。這對凡事都希望能擁有主導地位的埃利亞來說,在相處上,兩人竟比想像中來得合拍。不過,烏那.埃利亞也同時留意到,當面臨某些與信念有關的事情時,女孩會像是內在換了一個人般,表現出堅定且不容質疑的固執態度。
事情發生在列車抵達北方大城後的隔天。
烏那.埃利亞決定放下戒備,帶著女孩X.梵托回到人去樓空的家族莊園,好實現白色蝸牛想回故居的心願。她們穿過一道道漆殘瓦落的斑駁迴廊,劈開隨處蔓延幾乎要等人同高的樹叢荒草,趕跑隱匿窩藏在轉角間縫的蟲獸,最後,去到整座莊園最為重要的核心,也就是歷任族長的辦公書房。
沒想到,兩人才剛踏進書房,X.梵托的目光就落在了那曾作為蝸牛巢穴的飼育室。她眉頭深皺,隨即拒絕將蝸牛留在那,甚至用「鬼地方」來形容,好凸顯環境所呈的不堪現況。
而身為族長長女的埃利亞,對於這樣的批判先是感到惱怒,才留意到眼前景物的今非昔比,隨著聽見了那些緩緩飄盪於殘破傢俱之間的聲聲祖靈嘆息,她也只好接受女孩所言皆是,放下心中就要高升的反擊情緒。
沒想到,埃利亞內心封埋已久的童年記憶,此時竟應了祖靈的呼喚,將居於回憶裡的亡靈一一釋出,驀然現身,重演了烏那氏族走往衰敗的關鍵那天。她先是看見了兒時的自己,再看見了哥哥邁爾,然後才是她總是冷漠嚴肅的族長母親,烏那.亞蘭和跟於其身邊的諸位長老。
那天,正巧是烏那.邁爾年滿十歲,即將依據傳統舉行割禮的日子。
小埃利亞跟著其他大人們聚集在書房一角,看著飼育室裡蝸牛的缺席,看著母親隱忍著盛大的怒火從臥房中走來,一路上對蝸牛的關心多過於親生兒子,再看到遲來的哥哥,眼中閃出從未有過的堅定神情,從懷中掏出紅色面具隨之戴上。然而,這一切都敵不過白色蝸牛所具有的重要性。為了聖寵遭盜,母親隨即與長老展開議論,其他的族人們也彼此交頭接耳,討論話題全是關於該以哪種祭壇去祭天,好避免神靈如雷般狂劈而下的巨大憤怒。
突然之間,小埃利亞就明白了舅舅克里希那背叛家族的背後緣由。
她想起小舅曾指著正瘋狂沉溺於種種信仰儀式的族人們,私下悄聲跟她說:「妳看,對人來說,神與病毒又有何不同。」。
那天,小埃利亞就這樣看著家族由於過度耽溺於傳統,而讓命運的天秤導向崩潰失衡,往衰敗頹靡的那端一路傾斜而去。
隨後,她也就開始規劃起未來的一切。
埃利亞曾經這麼沉迷在她的計畫裡,驕傲於那些逐漸擬定,逐漸被施行的步驟中,以為所有的事情都將水到渠來,全會順利進展著。然而,她卻沒料想到小舅的離開,並非僅是缺席不在而已,居然還留下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在那之後,梵托家的成員在知情或不知情的狀態下,各自以行動整合或去修復過往來自烏那家族分崩離析的種種錯誤決定。白色蝸牛在X.梵托的堅持下回到了寓言中的神聖針葉林;烏那.邁爾失去改變他整個人的火神面具,最後以瞎了雙眼作為代價,從此不再受人利用;T.梵托和他弟弟K奪回了他們血脈中原有能力,並基於失去妹妹的仇恨,一一攻擊組織在各城市所建立修行會所。
這或許是當年魯莽離開的他沒能想過的吧,烏那.埃利亞這麼想著。也許世界終究不能缺少作為整合的風。
回到現在,烏那.埃利亞再次提醒了X.梵托,要她無時無刻謹記不能讓身體停下了動作,因為那是每個北方人都會放在心中的首要大事。接著,她望向雲層後方更加灰暗的天色,心中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走吧。還有一段危險的路要走呢。」她說,「趁夜色還沒正式來臨之前,我們得快一些。」
X.梵托再次充滿疑惑,她以為針葉林是這段旅途的終點,卻沒想到事情並非如此。她看向前方斷崖跟深不可測的崖底,更加疑惑她們要去到哪裡。
烏那.埃利亞領著她沿著斷崖往東面又走上一小段距離,緊接要她從崖邊探出頭瞧瞧。
女孩照做,然後她看見崖壁上讓人鑿出了數十層的階梯,盡頭處有個僅可容納一人左右的平台。她來不及回頭詢問,就聽見埃利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這才是終點。同時,也是起點。」她說:「那裡藏著的是,遠古人類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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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