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六楼阳台，瞄准了一个孩子
Part1：别指望了，老王
<Don't Count On It, Old Wang>
“开，还是不开”，这的确是个问题。
老王抵着扳机的食指曲了又伸、伸了又曲，就像他那些勃起困难的早晨。
夏末的河北依旧热得像个王八罐子，老王没开空调，光着膀子。
额头的汗珠从鬓角一路滑过胡茬丛林和双峰山谷，最终在圆润的腹部高原上俯冲，一头撞进了老王快要失去松紧度的裤衩边儿。
老王舔舔上嘴唇，再次把红眼珠子和下眼袋一起塞进了八倍镜。
此时老王想到09年林超贤电影《神枪手》里的陈冠希，当年老王也有和陈冠希一样紧实的肌肉和一样紧张的硬盘
当然，说远了，这都过去了。
老王深知，一个好的狙击手必须要等待时机。
现在，直线不过40米的距离，射击角度从六楼居高临下。
视线里的目标人物非常清晰，甚至能看到目标脸上稚嫩的绒毛随着午后的日光摇曳。
“呼~"......
说到这个六楼，老王还是有些得意的。
六，六六大顺，到了老王这个岁数还图啥？就图个顺当。
买房时候老王多交了2万块钱卡位费，才把80平的家卡到了吉位上。
其实八楼也不是不好，有可能更好。
但是买八楼还得再交10万......
毕竟高档小区，老王一个外五县的80后，能在均价2万5的社区住六楼，可以说光宗耀祖了。
但要说到高档小区，老王这火也就上来了，连瞄准镜外边儿的左眼都跟着有些眩晕。
老王这辈子最他妈恨奸商，可他人生最大的一笔交易偏偏碰上了奸商。
老王和老婆掏光了上班十多年攒下的公积金，加上两人婚后的积蓄，外带双方父母的棺材本儿帮衬，才跳一跳够得着新城区最贵小区的最小户型。
踮着脚买，指望的就是个配套好、绿化好、安静......咱讲话了，生活品质。
结果，预售时许诺的大花园、大喷泉、大运动场，到了交房一个都没兑现，老王感觉自己被骗惨了。
老王是念过书的体面人，除了在朋友圈自慰式控诉，也就是在电影院看张译怒骂奸商的时候念叨：
“这杀手啊，也挺可怜⋯⋯”
也跟业主委员会拉过横幅、堵过售楼处，扛摄像机的也来过几回，可最后不但配套没了，老请假单位钱还扣了700多。
后来开发商在两栋楼的空地拉来一套小型滑梯，就在老王家的正楼下，那儿本来应该是个喷泉。
起名儿童游乐区，算是给业主们维权马拉松的一点精神安慰奖。
可也正是小区里这座唯一的滑梯，最终逼得老王蹲在自家阳台上，拿塑料玩具枪狙击一个不知道几岁的孩子。
老王的裤衩边儿已经被汗浸出了一圈儿克莱因绿，呈现了出某种步兵丛林披甲的质感。
太阳再过来一些，气温将更加灼热，裤衩儿上的迷彩涂装很快就会消散，老王的勇气也一样。
“这一枪，开还是不开？”⋯⋯
老王还是下不了决心。
Part2：野狗时代
<The Age of Dingos>
滑梯送来的那天，也是个闷热的下午，就像现在，内裤都能拧出苏打水来。
安装工人们站成一圈，小区里的孩子站成一圈，孩子们的家长也站成一圈，他们像年轮环环相套。
而老王从六楼自家的阳台向下望，站在制高点人也冷静得许多，他睿智地判断着这场生活悲喜。
滑梯装完的当晚，老王打开窗户，梯上儿童嬉戏、梯下大人散步、老妪闲谈，晚来拂面渤海风。
“真是惬意啊，生活气息”......
老王觉着这日子终于还是要往好了去了，高档小区该说不说还是比“老破”有点素质。
之前偶尔偷溜进小区的两条野狗，也被滑梯聚集的人气震慑，很久都没再出现于老王的视野里。
只是，当时老王还没意识到——“所有命运馈赠的滑梯，都早已在暗中改成了滑稽”。
偌大的小区，就这么一处公共设施，小区里所有的小孩、学前儿童、刚背上小黄人书包的混世魔王们，全都聚集在老王家楼下开Party。
呼朋引伴、哭笑嚎啕、大吵大闹，乱喊乱叫......从南传到北，又从白走到黑。
每个老王好不容易休息的时候，他刚摁掉工作微信，一闭眼，楼下就好像有一百个朱赫来贴着他的耳朵高喊：“保尔，快别他妈睡了，拿起枪来战斗啊”。
有好几次，老王好不容易迷糊了，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自己攻进了沙皇的克里姆林宫，最后因为一个小老婆的分配问题与战友拔枪互射。
惊醒了的他跑到窗户边儿一看，得，是俩小男孩因为过家家的配偶优先权打起来了，喊杀声震彻楼宇。
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这样过，老王同志在内心统一了思想。
他先是在业主群里表达不满，每次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从窗户缝儿钻进来，老王就在群里疯狂@物业。
物业回复得很快，说好的您稍等我们马上去看看。
老王蹲在阳台上盯了半小时，物业的人没来，红色短袖的小胖子一共从滑梯上出溜下来18次。
后来，如果超过8点楼下还有孩子叫嚷，老王就在群里讲好话，说谁家的孩子能不能领回去，不要耍得太晚。
但收获的往往是经典邻里外交辞令，“您多大的人还跟几个孩子一般见识？”，“小区里就这一个滑梯，我家孩子不在这玩儿领您家玩儿去？”......
老王沉默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急需一种方式警告一下可恶的熊孩子和他们的家长，顺便排泄下快把自己肋骨烧焦的肝火。
那个梦中如同一个召唤，对，枪，他需要枪，打pp弹的玩具枪，最好是一把狙，带8倍镜的，他在游戏里也很少捡到那种。
老王想，从6楼的阳台上，几十米远的距离玩具枪打到人还不如弹个脑瓜崩疼，但这种躲在暗处警告、偷袭、报私仇的快感直冲老王的后脑勺。
三天后，短信提醒老王，他网购的塑料巴雷特重型狙击玩具枪已经躺在快递柜了。
老王洗了把脸，昂首挺胸人字拖，下楼去检阅他的武器。
在快递柜的后面，老王又看见了那两条许久未见的野狗。
不能常在小区里趴着犯懒，这两条野狗都显得比之前狼狈了不少。
此刻，它俩正躲在柜后的风扇机前交配，公狗骑在母狗身上吭哧吭哧地动。
就在这一瞬间，老王忽然不太讨厌这两只野狗了，甚至还有点羡慕它们。
因为，老王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
尽管他是有老婆的，不是他老婆不想，也不是他不想，他想得紧着呢。
他只是不愿意。
Part3：挚爱之奶，挚爱之孙
<Beloved Grandmother, Beloved Grandson>
这一单元，就老王家没孩子。
老王没什么隐疾，媳妇也还能生，夫妻感情目前也没出现什么重大裂痕。
没孩子，只是因为老王真的不喜欢孩子，甚至可以说厌恶。
尽管老王爸妈的电话已经从一月一催变成了一周一催，说赶紧趁着你妈退休还能帮你们看孩子。
老王的妻子也总是抱怨成了大龄产妇，以后生孩子越来越危险，一拌嘴必定痛骂老王自私鬼。
去年春节，丈母娘来过年，带了全套的送子观音年画对联，亲自站在凳子上给刷了3层浆糊。
但这一切，老王其实并不在乎，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老王一直有着自己的狡黠。
为了避免意外中彩，老王在家里囤了五百多个套，每次操作时他都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小心翼翼。
最近，老婆因为这个跟老王置气。
老王干脆一拍枕头，你要是不让我戴，老子宁可永远不做。
老王认为女性应该有子宫自由，他老王也要有迪克自由，一根不自由的迪克，是一根不能被现代文明所祝福的迪克。
老王誓死不屈。
活了三十五年，老王至今都想不通，人这一生为什么必须得生个孩子？甚至不止一个。
有了孩子，老王这黄鹤楼肯定是不能再抽了，能维持哈德门就不错了。
老王正在攒钱买的PS5也就泡汤了，他计划里还想买几个天文望远镜，打小时候夜晚躺在家里的打谷场上看星星，他就想了解宇宙。
孩子还是一个不断成长的黑洞，会撕扯身边的一切时间与空间。
孩子再大点，老王这书房也就保不住了，肉眼可见的假期也都会被抽走，他的钓鱼、团战、自驾游......
还有坐月子、学区房、择校费、中考、高考、找工作......哪件挑出来都是能要了老王半条命的难题。
“呼～”......老王倒抽了一口凉气。
想到这儿，老王对楼下这群在滑梯上玩骑马与砍杀的“小恶魔”们又多了几分憎恶，他顺势调整了一下持枪姿势，以便击发后能够迅速隐藏位置。
老王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些孩子想像成《疯狗强尼》里的非洲童子军，臆想他们正拿着AK47，在老王的人生领土上烧杀抢掠。
老王必须把仇恨都集中于一点，才能打出完美的一击，才能心安理得命中那个领头小胖孩白白嫩嫩的脸蛋儿。
“风速20，湿度不详......就是现在了”，老王猛地瞪开了瞄准镜里的那只眼睛，准备开火。
忽然，老王的心里一惊——“坏了！”。
就在他出神这会儿，底下那个小胖孩不知何时发现了他，现在正仰着头向上好奇地望他。
老王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随即被几种很具象的恐惧填满：
他要怎么跟老婆和家人解释，在这调休的下午，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为什么要蹲在阳台上，用一把玩具枪狙一个可能连6岁都不到的孩子？
他要怎么跟孩子的家长、邻居和物管辩白，他真的不是一个暴力变态？
又或许这事会被捅到他的单位，他会因为一次荒唐的狙击而丢掉体制内的工作？
没了铁饭碗，他一个职业瓶颈期的老男人又要到哪儿去找饭辙？
房贷是不是也要还不上了？他这80平的、6层的、高档社区的房子还能保住吗？
......
老王人正懵着，一个不留神，趔趄着向后来了个倒栽葱。
三天后，老王拄着左拐等电梯，右手拎着垃圾袋，垃圾袋里插着那把枪。
毕竟他再也用不到那玩意儿去“杀”谁，不过幸运的是，他脑子里担心那些坏事都没发生。
除了老王因为崴脚，在家休了三天病假，又没700。
电梯门缓缓打开，老王又看到了那个小胖孩，身后站着他的奶奶。
“哥哥，你这把枪是不要了吗？”小胖孩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他。
“那可以送给我吗？”小胖孩继续发问，奶奶在一旁陪笑，揉搓着小胖孩的大圆脑袋。
或许是内心有愧，又或许是看见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还带孙子，老王共情了自己的老妈。
总之，他快速地从垃圾袋里抽出那把玩具枪在裤子上蹭了两下，转手递给了小胖孩。
电梯缓缓下行，门还没开。
Part4：更好笑的东西
<Something Funnier>
半个月以后，老王正指挥着师傅给自己家换双层隔音玻璃，从阳台到厕所，全换。
老王并不觉得自己怂了，毕竟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么，双层的还保暖呢不是？
在阳台最后一块玻璃封死前，老王把脑袋伸出去看楼下的滑梯。
“啪！”，一颗塑料子弹打到了老王的脸上。
底下，小胖孩正举着那杆熟悉的狙击枪，瞅着他咯咯坏笑。
老王伸手挠了挠脸颊，又愣愣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还是要比脑瓜崩疼一点的”。
老王看小胖孩的奶奶也在，老人家笑靥依旧。
反倒是老王，一时不知道该回应点儿什么。
“这小子，打得还挺准哈”，老王冲孩子奶奶尴尬笑笑。
......
晚上，老王躺在卧室床上，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老婆走了进来，换了新的睡衣，头发也盘了起来。
洗过澡了，也许还喷了香水。
老王心领神会，回手关上卧室灯，轻车熟路拉开了床头柜。
在抽屉里一摸，老王心头忽然一阵怅然若失。
“我都给你扔了”，媳妇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传来。
据我观察，空气中大概有过五秒钟的绝对寂静。
“你他妈到底还来不来？”，她语气有些愠怒。
“来来来，怎么不来呢......”，他赶紧笑嘻嘻地翻了个身。
老王像野狗一样爬了上去，随后吭哧吭哧地动了起来。
（完）
特殊鸣谢：
导演 扎克·施耐德(Zack Snyder)
我的朋友 作家&历史学者 袁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