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着陆|“大杀器”SWIFT制裁俄罗斯?猫鼠游戏不新鲜[第一期]
基辅,俄罗斯兵临城下。
美英等国的制裁,正式包括将俄罗斯剔除出SWIFT国际结算系统。一旦该项制裁实施,占俄罗斯总收入四成的石油和天然气出口收入会受到限制。
之前的G7领导人电话会议,英国首相约翰逊和加拿大总理特鲁多都大力推动SWIFT制裁,而德国总理朔尔茨持“保留态度”。一些成员国认为,SWIFT制裁会导致国际能源价格上涨。欧洲40%的天然气和26%的石油供应,都依赖俄罗斯;另外,此举也有可能加快俄罗斯和中国建立非美元支付系统的举措。
美国已经制裁了好几家俄罗斯银行,但“放过”了俄罗斯第三大银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因为这家银行是外国支付进口油气账单的主要渠道。
SWIFT(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是世界最重要的金融基础设施之一,超过1万家金融机构依赖它的系统来保障跨境支付、证券交易和贸易融资。
在这个意义上,SWIFT制裁也被称为金融“核武器”。
制裁不是个新鲜事儿。比如俄罗斯总统普京的身边人——俄罗斯寡头奥列格·德里帕斯卡被美国制裁的故事,就有一定的代表性。
帝国崛起
50岁的奥列格·德里帕斯卡(Oleg Deripaska)有麻烦了。2018年春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对围绕在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身边的经济巨头们实施制裁,以惩罚俄罗斯干涉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行为。作为一手掌握世界第二大铝业公司的亿万富翁,德里帕斯卡似乎走向了人生的冬天。
甚至普京也没法完美解决这个问题。他代表德里帕斯卡,亲自与美国前总统乔治·W·布什和前总统巴拉克·奥巴马进行调解。英国前首相戴维·卡梅伦的门徒格里高利·巴克尔勋爵(Lord Gregory Barker)担任了德里帕斯卡的英国说客,特朗普的竞选主席保罗·曼纳福特(Paul Manafort)曾经是他的顾问。一场“营救”德里帕斯卡的庞大机器,正在大西洋两岸轰轰运转。
这一切,都是为了绕过美国的制裁。
德里帕斯卡的名声毁誉参半。20世纪90年代,他战胜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和合作伙伴,在苏联解体后成功拿到了国有资产的控制权。这场竞争就是“铝战”。为了控制西伯利亚冶炼厂,大亨和寡头们出手狠辣。俄罗斯前石油巨头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回忆,当时他不敢让同事们去搞冶炼厂,“还是活着比较好”。
曾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学物理的德里帕斯卡,给人留下的是冷酷无情的印象。在英国和美国的法庭上,都出现了针对他涉嫌盗窃、恐吓、贿赂甚至谋杀的指控。特拉华州的一项诉讼案中,一名涉案人声称,德里帕斯卡在20世纪90年代夺取了乌拉尔山脉铁矿的开采控制权,他在黑手党和武装暴徒环绕之下,被告知转让大部分股份,否则“别想出这个大门”。
一统俄罗斯金属市场后,2000年,德里帕斯卡开始了10年的海外扩张之路——在黑山购买了一家冶炼厂,在爱尔兰购买了一家铝厂,在非洲购买了铝土矿。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伦敦。作为充斥着上流精英的国际性商业都市,伦敦令德里帕斯卡如鱼得水。
英国金融家纳撒尼尔·罗斯柴尔德(Nathaniel Rothschild)成了他的座上宾,还带来了政治家乔治·奥斯本(George Osborne)和彼得·曼德尔森勋爵(Lord Peter Mandelson)。前者后来成了英国的财政大臣,后者当时是欧盟的贸易专员。曼德尔森曾要求波兰和欧盟其他成员国削减俄罗斯铝的进口关税。
毫无疑问,伦敦有的是律师、银行家、顾问和政治家,愿意为德里帕斯卡的慷慨而积极奔走。他的公司EN+声名显赫,聘请的伦敦公关公司由罗兰德·鲁德(Roland Rudd)经营,其姐姐安布尔·鲁德(Amber Rudd)当时是英国的内政大臣。
大西洋的另一边,德里帕斯卡也是高朋满座。他首先与世界第六大铝生产商美铝公司建立了业务联系,但是还不够。美国国会担心他和俄罗斯犯罪组织挂钩,多年来一直限制入境,这简直是在限制德里帕斯卡的商业雄心。终于在2005年,德里帕斯卡拿到了多次入境的签证。在此之前,他聘请前总统候选人多尔(Dole)担任说客,先后支付了57万美元。
好景不长,F.B.I.介入,签证变成“无效”。德里帕斯卡请到了保罗·曼纳福特,签了1000万美元的合同。曼纳福特派人游说布什政府,但没什么进展。2008年奥巴马当选之前,德里帕斯卡转向了民主党阵营。他找到了亚当·沃尔德曼(Adam Waldman),其曾经在克林顿执政期间任职司法部。沃尔德曼每月领取4万美元,为德里帕斯卡处理签证问题和铝业贸易谈判问题。
沃尔德曼为德里帕斯卡安排了各种行程。包括参加华尔街日报赞助的“华盛顿顶级企业高管峰会”,还有与民主党捐赠者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的会面,讨论几内亚采矿业的反腐成效。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德里帕斯卡还曾动用人脉,帮助华盛顿迎回了被关押在伊朗多年的人质、前F.B.I.特工罗伯特·列文森(Robert Levinson)。
然而,制裁还是来了。
手眼通天
过去美国的制裁手段比较“传统”,一是“限制市场准入”,一是“禁运”。但是传统办法不一定解决问题。比如朝鲜、古巴、伊朗,经济制裁了几十年,依然坚持令美国反感的政体和制度。因此,在1990年代,借用“斩首战术”的概念,美国开始针对个人进行制裁,冻结个人财产。
“911”之后,美国对全球资金流动和交通信息的监控又上了一个台阶。同时,得益于互联网技术和大数据技术,以及美国金融行业的主导性,新的经济制裁手段开始广泛应用——个人财产冻结和旅行限制;或者直接制裁银行。
针对德里帕斯卡的制裁属于前者。德里帕斯卡的生意太大了。他身为俄罗斯寡头,且领导的金属帝国又和伊朗往来密切。即使他能帮助华盛顿摆平在伊朗的大小事务,华盛顿也依然对他的身份和地位深为忌惮。制裁伊始,市场上的交易商噤若寒蝉,没人敢和俄铝交易。俄铝股票大跌50%。
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的德里帕斯卡自然少不了“通天手段”。巴克尔勋爵高调出场。他是德里帕斯卡控股公司EN+的董事会主席,也是英国前能源和气候变化部部长。他和团队表示,制定针对EN+和俄罗斯的制裁,将会引发全球金属市场的动荡,损害美国制造商。他们提出了一个“巴克尔计划”,让德里帕斯卡将EN+的股份卖掉至50%以下,并远离EN+和俄罗斯铝业的管理层。
“巴克尔计划”还包括创建一个托管账户,德里帕斯卡的股票等收入都将被存入其中。被从个人制裁名单中删除之前,这个账户上的钱他一分也拿不到。这一招令人叫绝,前英国立法委员、巴克尔的好友大卫·鲁夫利(David Ruffley)将其称为“通过摆脱德里帕斯卡来拯救德里帕斯卡”。
在华盛顿,巴克尔求助于水星公共事务公司(Mercury Public Affairs)。曾为特朗普竞选活动出力的布莱恩·兰扎(Bryan Lanza)现在是水星公司派出的说客,他一直在发短信、发邮件、打电话,时不时会见有影响力的白宫人士,比如公共联络办公室主任贾斯汀·克拉克(Justin Clark),战略传播总监梅赛德斯·施拉普(Mercedes Schlapp),代理国务卿大卫·梅尔(David Meale),负责制裁政策的财政部顾问塞思·布里奇(Seth Bridge)。
游说的规模不限于此。三大律师事务所也上阵了。Latham&Watkins,Dentons,还有Steptoe&Johnson都在为德里帕斯卡工作。另一位水星公司派出的说客、路易斯安那州的前参议员大卫·维特(David Vitter),正率领华盛顿的外国大使们抵制制裁。他告诉大使们,损害德里帕斯卡的业务,将损害全球铝供应链,最后也将损害大使本国的制造业。
德里帕斯卡正按照“巴克尔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他发布了一份声明,“为了保护公司的敬业员工,保护公司的全球利益相关者”,他选择“放弃对麾下公司的管理和控制”。
美国财政部部长史蒂文·姆钦(Steven Mnuchin)曾宣布,制裁的目的是“改变寡头的行为”,而不是惩罚德里帕斯卡的铝业生意。事实上,他们已经放松了针对德里帕斯卡和俄铝的制裁,只不过借口是“照顾俄罗斯铝业工人的生计”。
除去德里帕斯卡大方的雇佣和高效的游说团队,“绕过”制裁的真正原因还是深度的利益捆绑。华尔街金融巨头都与俄铝有着长期合作。伦敦金属期货交易所的仓库里,堆满了俄铝的金属锭,这是华尔街期货交易的基础。制裁一旦生效,这些金属锭就要贴上封条,“自己人”——数家华尔街银行就要面临违约和巨额亏损。
猫鼠游戏
美国发现,制裁个人或公司,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空子可以钻。制裁伊朗的禁令一出,多少世界500强公司都默默“倒下去”。但是在卡塔尔、土耳其、阿联酋和香港,无数个皮包公司又默默“站起来”。这些皮包公司表面看去和伊朗毫无瓜葛,也没有进入美国市场的打算,只是专心当好“白手套”,倒买倒卖。
如果哪家大公司不经过这些中间商,直接和伊朗交易,一旦被美国揪住,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罚款、开除管理层、冻结账户这些招数又要轮番过一遍,哪家公司也经不起这样折腾。而皮包公司“船小好掉头”,一旦被发现,立刻注销,换个名字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候,美国就要使用制裁条款里的终极武器——制裁银行。这一招主要通过SWIFT来实现。SWIFT成立于1970年代,总部在比利时,控制着全球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银行的电子信息交换系统。
各国金融机构和企业高度依赖SWIFT系统进行快捷、安全和标准化的金融信息传输,以促进、保障跨境支付、证券交易和贸易融资等。2021年,SWIFT系统每天处理的金融信息4200万条。
SWIFT制裁,是指切断某个金融机构、企业或某个国家的金融机构、企业与SWIFT系统之间的联系,使之无法通过SWIFT系统进行金融信息传输。
举例来说,国际贸易中的进口商和出口商都是通过自己国家的银行来结算货款,而货款在不同国家银行账户之间的流动所需要的信息,像金额、汇款人、收款人等,都是通过SWIFT传递的。如果一个银行在SWIFT上被屏蔽,那么它就将与全世界其他银行隔离——该银行开户的客户既不能通过该银行给其他银行汇款,也无法通过该银行收款。
2012年,美欧对伊朗进行制裁。其时对伊朗打击最大的措施,就是将4家伊朗银行驱逐出SWIFT,迫使伊朗与美国进行核谈判,这才有了《伊朗核协议》。2018年5月,特朗普单方面退出了该协议,华盛顿正在竭尽所能进行制裁,而德黑兰也在别出心裁地绕过制裁——就像一场猫鼠游戏。
伊朗已经被美国制裁了近40年,当然也学会了如何在残酷的压制中幸存下来。伊朗的商人会想方设法进行小额交易,比如从邻国土耳其购买食品。为了规避银行受到的限制,伊朗会使用黄金或当地货币进行交易,允许外国公司用本国货币而不是美元来购买石油与天然气。皮包公司也大量存在,在一堆奇怪的名称下“暗箱操作”。
正面对抗
美国在全球金融体系中依然是龙头老大,技术上也是无孔不入。近年来,美国官员对精细的财务记录和情报都熟稔于心,想瞒过他们的眼睛,也变得越来越艰难。毕竟受到制裁的国家不如受到制裁的个人那样容易辗转腾挪、长袖善舞,回旋的余地太小,于是它们也必须选择深度的利益捆绑,只不过不是和美国。
法国和德国在伊朗的投资不菲,前者有达飞海运、雪铁龙、道达尔和航空公司,后者有沃尔沃、德国电信和梅赛德斯-奔驰——因此坚决反对美国对伊朗的制裁。在欧盟会议上,它们和欧洲盟国一道,想办法应对美国的制裁大棒,以保护本国的投资利益。欧盟毕竟“人多势众”,一出手就是两个武器:左手金融工具,右手政治工具。
金融工具叫SPV(Special Purpose Vehicle),于2018年9月24日公开亮相。欧盟外交政策负责人费代丽卡·莫盖里尼(Federica Mogherini)表示,SPV“将允许欧洲公司继续根据欧盟法律与伊朗进行贸易,并可向世界其他合作伙伴开放”。SPV的实质就是一种清算工具,用来处理欧洲公司与伊朗的往返货款,同时绕开SWIFT,避免美国制裁。
比如一家欧洲能源公司想从伊朗购买石油和天然气,那么可以直接使用SPV付款。反过来,伊朗也可以使用SPV账户的款项,从欧洲购买许可物品。
除此之外,伊朗还在大力投资加密货币。加密货币是一种数字货币,它使用加密来保护交易,技术基础则是源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加密学。加密货币的好处是无法追踪,对于受到制裁的国家和银行来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当然,加密货币的发明本来就是为了绕开现有的金融和监管体系。
金融工具亮相前一个月,欧盟委员会主席让-克洛德·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宣布重启1996年的“对抗法案”(Blocking Statute),旨在防止欧洲公司遵守美国对伊朗的制裁条例。当时容克还补充说,欧洲领导人决定允许欧洲投资银行促进欧洲公司对伊朗的投资。
诞生于1996年的“对抗法案”,保护欧盟国家“不受第三国采取的域外适用法律影响”。它最初是为了解决美国对古巴的贸易禁运以及美国对伊朗和利比亚的制裁而设立的。在条款中,它禁止欧洲公司服从美国的制裁条令,也不承认任何法院针对美国制裁处罚的裁决。
不过,即使在古巴被封锁期间,这项法律也没真正实行过。它更像是一种政治工具,旨在给美国施加道义压力,并促使其放弃惩罚性的经济手段。
美国进行的最早的贸易和经济制裁,大概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英美战争和内战时期。两个世纪过去了,制裁和绕过制裁的斗争还在继续。
在制裁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击致命,也就没有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