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角野荣子：88岁，继续创作令人心怦怦跳的故事

本文首发于新京报小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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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崎骏的动画电影《魔女宅急便》中，讲述了一个只会“飞行”这一种魔法的小魔女的故事。13岁的琪琪要身无分文地独自到新的城镇，凭自己的本事开展事业、与他人建立连结。这是她的“魔女修行”。

与宫崎骏其他叙事较为宏大的动画电影不同，《魔女宅急便》讲述的是青少年成长、独立过程中的经历：琪琪充满期待地来到新城镇，却发现自己在这里毫无存在感。她凭借飞行的能力提供“闪送”服务，却随着心境的变化，渐渐连飞行的魔法都变弱了……

《魔女宅急便》动画电影改编自日本童书作家角野荣子的同名小说第一册。“魔女宅急便”系列小说共有6本，外加2本番外故事。在角野荣子的笔下，魔女琪琪的生活远比动画电影里更广阔——她不仅在新的城镇站稳了脚跟，完成了“魔女修行”，还渐渐成长为一位极富主见与行动力的成熟女性。

2018年，角野荣子获得了国际安徒生奖。在颁奖词中，组委会强调了角野荣子笔下女性角色的人格魅力：“角野荣子笔下的女性角色总能够自己做出决定，极富开拓精神。在处理各类复杂情形时，她们不会过度自我怀疑——即便偶尔这种怀疑也会冒上心头。如今，我们正在书中寻找振奋人心并极具启发性的女性角色，角野荣子的人物完美贴合这一时代诉求。”

在本文中，作者小乙梳理并讲述了角野荣子的人生经历与创作故事。在著名的《魔女宅急便》之外，角野荣子也创作与儿童生活中的细小需求相关的绘本，还讲述了许多温暖的关于老人的故事。今年已88岁的角野荣子仍然每天写作，她永远不会放弃创作那些令人心怦怦跳的故事。

本文也是新京报小童书系列专栏“写童书的人”中的一篇。在这个专栏中，我们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到底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而且我们相信：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的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该专栏即将结集成书，敬请期待。

撰文 | 小乙

人生路口，
选看起来有意思的路走

2018年，日本童书作家角野荣子（Eiko Kadono）被授予国际安徒生奖。这一年角野荣子83岁，银发剪成娃娃头，上台领奖时戴着草莓色配饰，和她笔下一身黑裙的魔女琪琪形象截然不同。

1989年，角野荣子创作的儿童文学《魔女宅急便》（1985）由吉卜力工作室改编为同名动画电影，骑着扫帚、带着黑猫吉吉的少女乘着风飞向世界。其实，《魔女宅急便》是角野荣子在50岁时创作的，在人生的前34年里，这位儿童文学大家竟从未有过写作相关的想法。

1935年，角野荣子出生于东京。她的童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度过的。在空袭与疏散的纷乱中，儿时父亲给她读的各种绘本与故事，成了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战后，一直被禁止的欧美文化涌入日本。角野荣子开始大量阅读欧美文学作品，并考入了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英语英文系。1953年，著名的“岩波儿童系列丛书”出版，读大学的角野荣子看到这套绘本，特别喜欢其中一本《小房子》（维吉尼亚·李·伯顿 著）。

大学毕业后，角野荣子在出版社工作，一年半后结婚。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去体验外国文化，可当时获取海外旅游签证十分困难。由于日本政府在一战二战期间鼓励移民，许多日本人流向巴西，于是，24岁的她与丈夫怀揣着新生活的希望，乘船两个月把家搬到了巴西。

角野荣子原本以为在巴西可以用英语交流，却发现不懂葡萄牙语，连日常生活都成了问题。她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在她后来创作的“魔女宅急便系列”里，13岁的魔女琪琪离开熟悉的家乡，来到陌生的柯里柯镇，开的宅急便一个星期都无人问津。直到某一天，琪琪打开窗户，一股温柔的春风吹来，融化了她冻住的心，也送来了第一位客人。

对于身在巴西的角野荣子来说，同住一栋公寓楼的男孩路易西尼奥（Luisinho）是吹动她生活的那股春风。12岁的男孩成了她的葡萄牙语老师，还邀请她一起跳桑巴舞，她的心重新欢快得跳动起来。角野夫妇在巴西工作了两年，随后驾车游历欧美，于1964年回到日本。

归国几年后，角野荣子接到了大学导师龙口直太郎的电话：出版社正在策划一本以“世界儿童”为主题的书，导师建议她写一写巴西的生活经历。角野荣子没有任何创作经验，但小男孩路易和她在巴西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充满热情地提起笔，白天陪伴3岁的女儿，晚上在孩子睡着后把画板放在腿上写作，不知不觉竟写了300页——然而，编辑的要求是70页！为此角野荣子又改了十多稿。

1970年，纪实文学《少年路易来到巴西》出版。这一年角野荣子35岁，正式从一名读者转为一名创作者。很多年后，她回顾这段经历，笑称自己过着“低效的生活”，但再面临人生十字路口，她还是愿意“选那条看起来有意思的路走”。

看不见的世界，
就是想像力的世界

出道作《少年路易来到巴西》发表后，角野荣子想继续给小读者们写有趣的故事。她并不急于发表，而是在抚养女儿的同时每天写一点点，就这样花了7年的时间将自己磨炼为一名专业作家。

1977年，角野荣子出版桥梁书《消失在大楼里的狐狸》；1979年，出版桥梁书《尼斯水怪的上门新郎》。后者讲述了日本水怪咋布想要娶尼斯水怪做新娘，结果在朝着尼斯湖进发的途中，引发了一场大混乱的故事。1984年，后者推出第二部，讲述了水怪咋布带着妻儿回故乡探望的故事。

从早期作品到今天，角野荣子的创作都以幻想文学为主，描摹妖怪、魔女等角色。她记得，小时候自己一个人时常常会想：院子里、房间里、树丛里、角落里有什么？在她的想象里，神秘世界的居民们围绕在自己身边，有时安慰自己，有时吓唬自己。长大后，成为作家的角野荣子说：“黑暗这个词意味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在这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其实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事物——这就是想象力的世界。”

某一天，角野荣子冒出了“想要像儿时那样，跟妖怪们玩耍”的想法，就在那一刻，小妖怪阿奇、柯奇和索琪进入了她的世界。1979年起，角野荣子和画家佐佐木洋子合作，陆续出版桥梁书“小妖怪童话系列”，讲述分别住在餐馆、理发店和糖果店里的3个小妖怪的故事。这一系列深受从幼儿园到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们的喜爱，至今已有39册。读着妖怪男孩阿奇做出的鬼脸饭团、青虫奶汁烤菜、刺刺冰淇淋，孩子们一定感到既刺激又有趣。

在角野荣子看来，小精灵、小妖怪是童话世界里最常出现的角色，关于它们的故事数不胜数，如何从新鲜的角度写它们的故事就成了关键。2010年起，她陆续出版桥梁书“和小妖怪做好朋友系列”。这一次，她对准了“家里的妖怪们”。在她的笔下，把手指伸进墙上的小洞里就会放出墙洞妖，双胞胎小妖怪会把楼梯变成滑梯，咕噜咕噜转的椅子上有能把人带到天上飞的妖怪。

除了以妖怪为主角的故事，角野荣子还写了许多让想象自由飞驰的幻想儿童文学，比如，2004年起出版的“万能船长帮帮忙系列”，2006年起出版的“一二一动物园系列”等。而这些好奇与想象，这些对看不见的世界的探索，自然在她最著名的“魔女宅急便系列”里有着深刻体现，在那里，她构建了一个关于少女成长的日常魔法世界。

找到自己的魔法，
是人一生的任务

1980年前后，角野荣子12岁的女儿莉奥（Rio）画了一幅画：一位戴着尖帽的女巫正骑着扫帚飞行，扫帚上坐着一只黑猫，还挂着收音机。就在那一刻，魔女琪琪进入了角野荣子的世界。她开始在福音馆的《母之友》杂志上连载童话：13岁的满月之夜，小魔女琪琪骑着扫帚离开故乡，来到陌生的柯里柯镇修行。她利用飞行能力为大家提供宅急送服务，递送的有看得见的实物，也有看不见的心意……

说到魔女（即女巫）你会想到什么？欧洲童话里长着鹰钩鼻的老太太？或是猎巫运动下对女性的污名？角野荣子创作出的魔女完全颠覆了女巫的负面形象。琪琪的母亲柯琪莉与人为善，擅长种草药，为大家制作止喷嚏药——实际上，中世纪的女巫正是一些懂医术、识草药的女性。

魔女还往往给人法力无边的印象，而主角琪琪只拥有飞行这一种魔法。这是因为在角野荣子看来，如果拥有很多魔法，一切会变得轻而易举、甚至无趣，如果只有一种魔法，则需要想方设法地用它去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琪琪正是如此，她努力完成宅急送工作，珍惜每一次与他人的相遇。

从1985年到2009年，角野荣子用24年为“魔女宅急便系列”创作了6本作品（后来又创作了两部外传），琪琪则从13岁成长到了35岁：13岁，她初次离家，面临独立生活的挑战；15岁，她会为没干好的工作懊恼，也会对外表在意；16岁，魔女克克的出现让她一度产生嫉妒与自我怀疑；17岁，她为自己对男孩蜻蜓的情感感到困惑不安；19岁，她的魔法一度陷入低潮，母亲劝慰她：这是魔法在给自己放假……

在阅读“魔女宅急便系列”时，我常常感叹角野荣子对少女的青春期描摹得如此精准细腻，她又是怀着多么温暖的善意，让这个女孩在每一个烦恼的节点都能得到好好的成长。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个场景是，琪琪骑着扫帚在漆黑的夜空往下坠，以及琪琪抱住漆黑森林里的大树获得力量，这是琪琪与自我和解并获得蜕变的时刻。就像角野荣子所说的，魔女是相信无形世界及其力量的人，是连接着可见的世界和不可见的世界的人。

“魔女宅急便系列”尽管以魔女为主角，却并非天马行空的魔幻作品。在读琪琪的故事时，难免会联想到“哈利·波特系列”。后者讲述了一个男巫的成长，它的背景是宏大的光明与黑暗之争。相反，“魔女宅急便系列”的背景是普通的小镇生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与成长，魔法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抹不可思议。

在这个系列的最后一本里，琪琪与蜻蜓结婚，35岁的她已是一对异性双胞胎的母亲。双胞胎女儿妮妮是否选择做魔女，成了大家关注的重点，儿子陶陶却由于性别的限制，被隔绝在“魔女”之外。男孩可以拥有魔法吗？角野荣子的答案是“可以”。她说：“谁都会拥有自己的魔法。如何找到自己的魔法，是人一生的任务……只要坚持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那就是魔法。”

最终，在月圆之夜，妮妮骑着扫帚出发，陶陶也乘上火车寻找自己的魔法：“‘我也有一轮圆月。’陶陶低语道。他微微一抬手，向月亮致意。咔嗒咔嗒，火车慢慢启动，驶出了站台。”

关心孩子的内心，
也关心老人的生活

除了创作儿童文学，角野荣子也与画家们合作了不少绘本，比如《我没生病》（1989），《小广和老虎床》（1994），《要上一年级啦》（1997）等。这些绘本聚焦孩子关心的话题：在渴望已久的出游前，突然生病了怎么办？妈妈只关心妹妹，好像不关心我，怎么办？要上幼儿园了，要上一年级了，怎么办？这些故事带有角野荣子独特的幻想色彩，无论是敲响卧室门的熊大夫，还是床头活过来的大老虎，都是想象的力量。

在这类绘本中，值得一提的是角野荣子与荒井良二合作的绘本《快点快点，时间变多了》（1996）。乍一看这是一个关于“内卷”的故事：小航在杂物间找到了一块旧手表，手表越走越快，小航跟着飞快地起床、上学。手表嘀嗒嘀嗒，小航的爸爸妈妈、街上的人、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

成年人读到这里，也许已经开始反省自己身上加速的“手表”，可角野荣子偏不这样收尾：既然动作变快了，一天就多出了好多自由时间，于是配合着荒井良二幽默夸张的画面，大家都开心地出去玩了！

这到底是讽刺快节奏，还是教孩子不要磨蹭？角野荣子并不给出答案。她认为写给小读者的故事应该是快乐的故事，是让他们的心怦怦跳的好看的故事，而不要想着故事情节应该这样发展、应该说些有意义的事。正是在不曾多言的空白里，孩子们才可以任由想象飞驰，获得自己的体会。

和一般作者不同，角野荣子不仅关心孩子，还创作了好些以老年人为主角的作品，比如儿童文学《裤子船长的故事》(1981) 、《奶奶的神秘客人》（1987）等。

绘本《爷爷的肉丸子汤》（1997）与《外面消失了》（2009）是角野荣子与市川里美合作的作品，关注孤独老人的日常生活。前者描绘了失去妻子的老爷爷孤零零的生活，后者描绘了住在城市角落里的老奶奶与小猫相依为命的生活。不过好在，角野荣子再次展露了她温暖的善意——老爷爷唱着肉丸汤，迎来了客人们；老奶奶与小猫在窗户上画上美丽的世界，最终搬到了美丽的公园旁。

创作这两部作品时，角野荣子也已经六七十岁，是一个可爱的老奶奶了。

 故事在阅读中生长，
拓宽人类的宇宙

2009年，历时24年完成“魔女宅急便系列”6册后，角野荣子想利用剩下的时间写出也许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关于严酷的战时经历，那是她最深处的童年记忆。

时间回到1940年，角野荣子5岁，生母因病去世。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父亲再婚后随即被征召入伍，角野荣子与继母、弟弟生活在一起。随着战争愈演愈烈，小学4年级秋天，角野荣子被疏散到日本东北部山形县乡下，直到战争结束。2005年，角野荣子曾参与过NHK的纪录片节目《那一天：1945年的回忆》。她回忆起1945年10月22日，10岁的她看到老师穿着西装时，感觉到战争结束了。

战时的痛苦经历是难以忘记的，更是不该被遗忘的，但角野荣子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写。2015年，80岁高龄的角野荣子创作了儿童文学《隧道的森林》（2015），尽管她一生中的作品以幻想文学为主，但这本书绝大部分内容都来自她的亲身经历，书中幽暗的森林隧道就在她躲避空袭而被疏散到的住处旁边。

在《隧道的森林》里，角野荣子并没有用成人视角去回顾或评价战争，而是以10岁女孩伊子的视角，还原战争时代普通人的生活遭遇。她希望读者能够走进伊子的世界去体验、去感受，看到民众对战争的狂热及愚昧，看到伊子的复杂心态和心灵成长。

今天，2023年，角野荣子88岁了。她已经创作了200多本童书，这些书被翻译成10多种语言，但她好像还是有无限的好奇心，还是在巴西时那个心怦怦跳的她：84岁时，她开始在Instagram（社交网站）分享自己的日常；85岁时，她学会用Skype（聊天软件）与不方便见面的朋友聊天。现在，角野荣子独自一人住在日本镰仓，每天上午10点到下午4点，是她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

2018年，在国际安徒生奖颁奖典礼上，角野荣子曾说，故事在阅读中生长，文字会与读者的感受结合，在读者的身体里积累，成为读者内在的字典。“从这个字典里，流淌出人类伟大的能力——想象和创造的能力。这些能力拓宽人类的宇宙，也为困难时期提供支柱……因对这种力量的相信，我会继续创作。”

感谢角野荣子，把她的魔法借由故事传递给我们，让我们继续阅读，期待更多让心怦怦跳的好看的故事。

参考：
1.官网https://kiki-jiji.com/
2. https://kikismuseum.jp/
3. https://www.waseda.jp/inst/weekly/features/specialissue-majotaku1/
4. https://bookshorts.jp/kadonoeiko/
5. https://precious.jp/articles/-/17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