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之美,空寂之心
丹尼丁南部地区砂岩结构的海岸,面向着浩瀚的南大洋,在汹涌的海浪恒久不断的冲刷之下,形成了一线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景观带。那里到处是陡峭的崖壁、奇妙的石拱门、突出的岬角、孤零零的岛礁。站在崖边,我们可以用平视的角度欣赏波澜壮阔的海洋和瑰丽辽远的云天,感受广阔海天的壮美。在这片绝壁之中,有一个地方,我们还可以用另一种姿态观赏大自然,从而收获特别难得的心灵体验。这个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隧道海滩”(Tunnel Beach)。
在海边一个突出的砂岩高台上,有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岩洞,斜斜地通向下方。据说,欧洲移民来到此地的初期,这里一大片临海山地是奥塔哥第一任省长卡吉尔(William Cargill)的家族领地。他的大公子,也是新西兰第一届国会议员,约翰·卡吉尔(John Cargill),在1870年命人开凿这个通往崖下的隧道,使得崖下海滩成为一个神秘的私家泳场。
沿着狭窄而阴暗潮湿的隧道,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下走,大约七八十级台阶之后,从洞口走出来。这时,我们已经身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了。好在现在正是低潮位,高潮时,整个山崖下的世界都会在海水之下。如此偏僻的地方,手机完全没有信号,身后的隧道便成为通往尘世的唯一通道。
在几块散落的巨石与崖壁之间,一条狭缝通往海滩。就在走出狭缝的那一刻,我猛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心跳似乎骤然停止,这是一幅美得令人窒息的风景。
一片洁白细软平坦的沙滩前方是浪花滚滚、无边无际的海洋,身后三面直立陡峭的悬崖支撑起头顶那一片纯净柔和的淡云蓝天。站在沙滩上,迎面的海风带来了潮湿的海洋气息;灰白色的沙滩、翻滚的白色浪花、蓝绿色的大海、纯蓝的天空、轻纱般的薄云和鲜亮触目的砂岩峭壁,一同构成眼前壮美而瑰丽的画面;海风吹过岩壁裂缝的呼啸声,海浪拍打礁岩的轰隆声,还有飞掠而过的海鸥高亢的鸣叫声,共同组成的一曲大自然交响乐,在耳畔不断回响。
我们身处的海滩三面悬崖峭壁,一面大海,悬崖岬角外还耸立着几座离岸的岛礁,整个海滩只有几个篮球场般大小。视野之内,除了天空、海洋、沙滩、峭壁之外,显示出生命来的只有岩壁顶上露出的一圈绿色灌木野草、海滩上巨石下部的几片鲜绿苔藓、天空中不时掠过的几只海鸥和远处岛礁上栖息的一群水鸟。平坦的沙滩上,似乎也是空无一物,没有贝壳,更没有任何不属于自然界的其他杂物,只有我们的几行脚印,歪歪斜斜地兜兜转转。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虽然我们看不见西方天际,但残霞辉映在东北面的崖壁上,使得砂岩石壁显得尤为鲜亮艳丽。在被海水和海风侵蚀成一道道横向凹槽的砂黄色石壁上,还有一片桔红夹杂着深褐和暗绿的斑驳色带。这片奇特的涂鸦,也许是由生长在潮湿岩壁上的微生物涂抹上去的吧,极像是一幅远古时期的巨形壁画,描绘出各种像是恐龙、鲸鱼或者从未见过的怪兽的精彩唯美图案。
站在海滩中,面对这片如此纯净的山海绝地,面对这幅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美景,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只觉得这里是一个洗涤心灵的圣地。然而,在兴奋之后,我突然又感到一种让人战栗的强烈孤寂感和隐隐的一丝恐慌。细细体会一番后,我发觉,这孤寂和恐慌似乎并不是出于某种解脱或超越,也许只是孤独,渗透着生命意义上的悲壮的孤独,使我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状态,似乎触碰到一种遗世独出而空无的境界。
我一向对古代文人潇洒的隐逸生活充满向往,但此时,在与尘世只有一线联系的海角绝地,却突然生出强烈的孤寂感和难以言状的恐慌来。看来,正如尼采所说,“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德尔斐古希腊阿波罗神庙的墙壁上那句“认识你自己”,确实是凝聚了人生智慧的箴言。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即使灵魂始终独自前行,但肉身依然需要置于社会深处;虽然个人行为和思想可以特立独行,但我们总离不开各种由亲缘、感情和利益相关联的人们,甚至是陌生人。
现在,我们远离人群,远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从嘈杂喧嚣的尘世进入这个既荒凉空旷、杳无人迹却又美得如梦似幻的地方,欣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欣喜兴奋之余,却又感到孤独恐慌。如此绝美的风景,梦中曾经千百次向往和期盼,此刻,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却让人感到这是随时会消失的幻象;面对着广阔无边的海天,却在内心产生出一种空无孤寂的幽闭感。也许,这些都只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生命中的漂泊无定,习惯了人生中的沧桑与惨淡吧?
看天色已经开始转暗,我们急忙转身返回。在隧道口旁,有一个很熟悉的图形深深地刻入石壁,那是一颗被箭穿透的心,不知是何时何人的杰作,显然,这是一个表达尘世爱恋的符号,也是对人间美好的眷恋。未及细想,我们便匆匆通过隧道走回崖顶,再沿着一条陡峭的碎石路向山顶走去。
半途中,我喘着粗气停步回望,海滩已被山崖遮挡完全看不见了,隧道所在的砂岩平台外沿,那座由海浪百万年冲刷形成的天然石拱桥下,海水来回汹涌涤荡,发出了阵阵的涛声。向前看,西方天际一抹鲜亮的残霞,而海面却显得灰蒙暗淡,失去了阳光下的湛蓝靓丽;身旁的山坡上,牧草萋萋,荒野漫漫,四周静寂无声,整个场景俨然一派苍凉。
我们加紧脚步走向山坡,似乎是在逃离这片绚烂与苍凉同在、梦想与现实混杂的地方。在踏上山顶、来到停车处时,看见不远处的牧场人家和更远处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我们已经走进熟悉的简朴与繁华,我终于感到一种重回世间的踏实和喜悦,真是恍如隔世。一次荒僻而绝美的景观游历,成为了一次深刻的心灵体验,那片山崖下的遗世独立之美,和那份强烈的空寂之感,也已一同深深地刻入心中,形成一份独特的人生感触。
《新西兰游记:随笔天涯之外》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