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與文字中尋找「不存在」的真實——短評極短篇小說集《不存在的書》
致謝 虛詞.無形 刊登本文
能登崇的作品——《不存在的書》是一本有趣的小書。先撇開這本書的內容不談,光是標題就能在書店裡吸引不少人,因為如果說這是一本「不存在的書」,那麼擺在我們眼前的這本書又是什麼呢?儘管人們總是說不要拿不存在的東西唬弄人,但一看到「不存在」的東西往往還是忍不住看一下那個「不存在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除了想要研究世上存在的一切外,也對許多「不存在」的東西感到著迷,且著迷的程度可能往往還比現實中的事物還要來得巨大。一生使用了七十幾個名字寫作的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就曾說:
「理所當然存在的事物無法吸引我,反倒是令人無法置信、不可能的事物,而且還是本質上不可能的事物,才會深深吸引我。」
仔細想想,「不存在的東西」之所以吸引人,恐怕不只是因為人們對未知的事物會有好奇心,更是因為,「不存在」似乎喚醒人們內在想要躲藏、從現實消失的渴望。有趣的是,這種想要遁逃、躲藏的渴望也是人們喜歡上閱讀的理由之一。「書」就像一道門一樣,為人們開啟了另外一個世界去漫遊,短暫離開令自己感到厭煩的現實。
《不存在的書》收錄了二十八篇極短篇小說,雖然這樣說,但翻開後會發現裡頭的每一則故事其實都來自於某本小說的片段,可能是小說的開頭,也可能是其中的某個情節,彷彿在逗弄讀者的心一樣,每則故事的結尾都有一種強烈的懸疑感,讓人很想知道後續。但更吊人胃口的是,作者在這裡面為我們介紹的二十八本小說,都是實際上不存在的書。
彷彿就像那句話所說的:「這根本是拿不存在的東西來忽悠人嘛!有啥好看的?」。但說實話哪本小說的內容寫的不是虛構、不存在的東西呢?這本書也因此讓人聯想到波蘭的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law Lem),其作品《索拉力星》曾被俄國大導塔可夫斯基改編成電影《飛向太空》,曾寫下的一本很有趣的作品 — — 《完美的真空》。
這部作品並不是一本小說,而是一本評論集,然而裡面評論的十五本小說,和《不存在的書》一樣,都是實際上不存在的書,包含他們的作者、內容介紹、得獎和趣聞軼事通通都是萊姆憑空杜撰的材料,並且還用手繪的方式,幫這些不存在的書設計了有趣好玩的封面。評論的部分,這本書很多地方刻意寫地很假掰,甚至覺得是在亂湊字數、隨意拼貼和賣弄博學知識,似乎是在諷刺某些書評的生態與寫作。一開始看,或許對某些讀者來說會有點怪異,畢竟我們根本沒看過他所說的那些「書」,也深知這些「書」根本不存在,那麼我們又該如何對待這些「評論」那本書的文字呢?
在這樣的閱讀中,評論似乎不再只是分析小說的文章,相反地,他本身就變成了創作這些故事的方式,並反過來讓我們省思評論的創造性是什麼,以及評論又是如何創作的?如果說評論經常都是在談論虛構的東西,那為何不讓評論也變成一種虛構的作品呢?事實上,儘管閱讀的時候的確會有一種隔閡感,但萊姆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用一種夾敘夾議的方式告訴了我們那本書某些片段的內容、情節,讓讀者雖然只是看評論,但的確也有「閱讀」到那本書的感受(還不用全部看完「那本作品」),並且享用作者對作品的批評,即使那觀點可能是來自片面、狹隘的視角也無所謂。
但《不存在的書》和《完美的真空》不太一樣的地方是,前者仍然為這些自己虛構出來的「不存在的書」書寫了某些內容讓讀者觀看,不像後者是以有點像說書的方式勾勒小說作品的存在,並主要聚焦在作者藉此想表達的一些思想,而非虛構的故事內容本身。除此之外,兩者的差別就是「小說內容」產生的方式。
不像《完美的真空》純粹透過評論的文字帶出小說作品的內容,《不存在的書》裡面二十八則小說的文字並非完全憑空想出,而是根據二十八張攝影照片設計出來的極短篇。這二十八照片也正是這二十八本「不存在的書」的封面。與其說我們是閱讀二十八則故事,這二十八則故事更像是在凝視這二十八張照片的過程中產生的短暫遐想。
《不存在的書》的二十八篇故事都很有趣,而且就如作者在前言提到的創作初心,的確讓人讀起來輕鬆又愉快,很適合在無聊的時候拿起來閱讀。裡面二十八本不存在的小說,皆帶有某種幻想、從日常逃逸的氣息。比如第一篇《傾斜的行星》描述某一天整個地球忽然傾斜,而主角在書的結尾決定踏上尋找原因的旅程。而第三篇《請勿餵貓》,則描述某張告示牌某天開始,每天都會寫上「請勿餵……」的告示,但更離奇的是,每當某個物種被標示在上面表示不能被餵食之後,隔天這個物種便從地球離奇消失了,一開始是鳥、昆蟲、狗、熊等等,接著某天上面寫著「請勿餵人」……。又或者像第十一篇《玉造高中巨獸送餐社》描寫玉造高中的轉學生因緣際會,成為為後山各種巨獸送餐的故事。
這二十八篇極短篇小說,就像是二十八則幻想的隨筆,試圖從一成不變的現實生活中逃脫。但個人覺得觀看這本「不存在的書」,其中一個讓人感到玩味的其實是作者如何把這些不起眼、意義不明的攝影從圖像轉換成某篇故事誕生的文字。因為每篇故事在登場之前,作者都會先讓我們看見要被當作下一部作品封面的原始圖片,翻過去後,我們才會看見下一部作品的封面和被做成書籍的樣貌,旁邊附上作者介紹和內容大綱,接著再翻過去,讀者才會看見這部作品的中文書名標題和極短篇內容正文。
從一張意義不明的照片到變成使一本書產生特定氣質的封面,中間的轉換其實有很多巧思。比如在某些書上,封面呈現的其實是照片某個原本不容易被我們注意到的局部而已(遠方傾斜的海面),但被傾斜地設計成書本的封面,並配上虛構作品的名稱〈傾斜的行星〉時,竟有了一種美妙和好玩的感受,彷彿一本別樣的書在我們心中忽然獲得成形。而在另外一篇小說〈唯獨今天,好想在軟綿綿的被窩裡睡覺〉,作者用來設計封面的照片,是一張拍攝起司吐司的平凡相片,但作者卻藉由放大的方式,將起司片匍匐在吐司上宛若山丘起伏的面貌,捕捉成了讓人很想深陷其中的溫暖被窩。
文字與影像之間的搭配,進而引發的聯想,是這些「不存在的書」所創造出的某種並不存在的想像空間,並反映了人們似乎總是想要在圖像的單純凝視之中尋找一種「不存在」的真實。在這之中,《不存在的書》挑戰的似乎並非書的實體,而更像是「閱讀」經驗的轉變與替代。不存在的並不是書本身,而是「閱讀」彷彿發生的某種輕柔的消解,消失在一股單純只想「看」的願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