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记报道 | 中北学院转设风波的暴力冲突和“境外势力”
六月初,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爆发大规模学生游行抗议,反对独立院校转设职业本科。期间,大批警方封锁校园,与学生发生暴力冲突,多名学生受伤。
多名现场目击者对记者称,6月7日至8日,警察用警棍殴打学生,向学生喷射刺激性液体,并将部分学生暴力拖拽带走。 同时,警方和学校逐个检查学生手机,强制删除冲突现场照片、视频及相关网络言论,并将积极传播信息的学生带到公安局问询。
“看见同学们被警察拽着打,我一下就哭了,流泪又心疼。心里的创伤是永久性的,但我无能为力,”中北学院大三学生陆求真(化名)接受采访说。
当地警方丹阳市公安局6月8日发通告称,公安机关维持秩序时遭到学生“围攻谩骂、阻碍执法”。记者联系丹阳市公安局与镇江市公安局,询问警察暴力相关问题,其工作人员均拒绝回应。
冲突并非只发生在中北学院。多家媒体报道,6月4日起,江苏、浙江、山西等至少7所独立学院出现学生群体性聚集、抗议,部分现场发生警民冲突,以中北学院冲突最为激烈。
矛盾起于国家的“独立学院转设”政策。去年,教育部要求,部分本科院校的独立学院,与专科层级的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合并、转设为“职业技术大学”。今年6月4日,教育部宣布13家独立学院开始转设,其中,南师大中北学院将与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合并为南京经贸职业技术大学。
由于独立学院是本科大学的民办二级学院,学生认为和专科合并转设相当于文凭降格,学历由“普通本科”降为“职业本科”,影响考公、考研的报考范围和求职就业,因此表示反对。 同时,学生质疑学校转设工作不透明不公开,前期调查意见时未阐明合并对象和学历变更,后期学生表达反对时拒绝沟通,所以聚集抗议,维护权利。
这是中国十多年来少有的大规模学生群体抗争,无意中踩在六四的敏感节点。他们没有呼号民主自由,只是维护一纸文凭,即使抗争目的对体制毫无威胁,但“群体聚集”、“维权抗议”这种不稳定,在当前环境下也无法被容忍。
人权运动者巴丢草发表评论称,“大陆学生能如此勇敢的维权和抗议,还是难能可贵,他们值得我们的支持!”他补充道,虽然抗议转设的学生没有六四学生的理想主义,但他们离开网络,在现实生活里联合起来,在权力面前勇敢发声,是国内民权运动的重要累积。
然而,民族主义的浪潮让抗争面临着新的困境。网络上,“境外势力”的帽子不曾缺席,倒逼抗争学生内部出现“不要把视频发外网”、“不要接受外媒采访”的声音,不少学生在采访中反复强调“不反对国家转设的大政策”。巴丢草评论称,这种“保命”的舆论策略并未奏效,网民恣意的政治死刑和公权力强大的言论审查,让学生失去了正当性,成为国家机器的敌人。
即使他们仅仅想维护自己的一纸文凭。
事件回溯
陆求真称,6月6日下午,中北学院院长常青看完建党100周年表演,从剧场走出来时,100多名学生围上去,就转设一事“讨一个说法”。
丹阳市公安局通告称,学生将院长“非法扣留,限制人身自由达30余小时”,阻止其离开。
多名学生向记者表示,不认可警方“非法扣留、限制人身自由”的指控。陆求真说,6月6日,她在现场听到院长说“自愿留下,和同学们在一起”,把问题解决。 她提供的一段录音显示,6月7日,院长说: ”我没有走,我也和你们一起在这里面等着……我也急啊,我也希望上面领导能够给一个正面的回答。”
陆求真补充称,院长留在校园期间,她见到不断有学生买水、水果、饭送给院长,还给院长撑伞。
“看了官方通报,我真是生气和无语。学校颠倒黑白,我们被冤枉,有理说不清,”陆求真说。
当晚凌晨,教育部、南京师范大学和南师大中北学院均发声明表示,在转设前招收的学生,学生身份、学籍档案、学信网学籍信息不变,按原定人才培养方案培养,毕业证和学位证仍以南师大中北学院名义颁发。
但学生的质疑和不满并未平息,继续聚集抗议。中北学院大四学生周启伊(化名)接受采访表示,很多学生认为学校即将转设,原学校不复存在,其文件也不具备公信力。 同时,部分学生反对学校转设合并,“学籍信息不变”并未回应其诉求。
陆求真称,6月7日早上,上百名警察列队、拉封锁条封锁校园,部分警察制服上印着“辅警”、“保安”。
她称,6月7日晚,她和300多名同学在校园南门,与警察对峙。现场共有5排警察,每排约30人。抗议学生举着条幅,高喊口号:“拒绝职本,还我普本”,以及“人民警察为人民”。
当晚8点,校园南门,暴力发生了。
“我看到几个警察围着一个同学,按着头,用拳头打,扇巴掌。还有女生被警察揪头发、揪衣服,四个警察把一个女生强行抬走,”陆求真说。
“我愤怒又害怕。警察很多,不分男女抓着打。他们拿着警棍,我们手无寸铁,”陆求真说。“校门口有一面五星红旗,他们就在五星红旗下打学生。”
她向记者提供当晚的视频显示,一名女生被两个警察暴力拉扯,衣服被扯掉,另外两个警察见女生挣扎,将她双脚抬起,强行拖走。
同一现场的视频约两小时后在推特传播。视频中,抗议学生聚集在一起,高举双手,和组成人墙的警察对峙,不断有学生被警察从人群中抓出,摁在地上,被粗暴地拉拽带走。视频中有学生大喊:“警察打人了!凭什么打人!”同时,警察通过扩音器不断重复:“保持冷静。”
陆求真说,她和一排一排的同学们一起喊口号,向警察组成的人墙一次次冲去。“男生们拉起横幅,他们很高,眼神很坚定,”她说。
她紧张、激动、愤怒又害怕,手一直再抖,手心一直冒汗,现场弥漫着汗水的味道。
“身边浩浩荡荡的同学,大家目标一致,前赴后继。我很少在现实中体会到这种团结,很感动,” 她说。
她描绘道,警察站成5排,后面的人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面无表情。学生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们就把头转过去。有的警察带着轻蔑而戏谑的笑,仿佛在说:“看你们也闹成什么样。”她身边的女生很生气,大声说:”你们人民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冷漠”,无人回应。
陆求真说,忽然,警察向学生喷疑似辣椒水的刺激性液体。她说:“我往后退了,同学们很有秩序,大家互相保护一起撤退。”
“那时我没有害怕了,只有愤怒,”她说。
记者致电丹阳市公安局中山路派出所,询问6月7日晚警察暴力问题,其工作人员称:“警察都是服从命令,维持秩序,我个人不清楚是否出现打人状况。”记者又联系镇江市公安局,其工作人员拒绝回应相关问题,并多次挂断电话。
6月7日晚,在暴力冲突发生的同时,院长常青在报告厅和100多名学生对话,继续沟通合并转设事宜。凌晨,江苏省教育厅发布公告,“暂停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工作”;南京师范大学发布通知,“终止中北学院与高职院校的合并转设工作,不再转设为职教本科”。
但学生与校方的不信任还在继续。周启伊称,她虽不在报告厅,但听说现场学生质疑教育厅“暂停转设”和南师大“终止转设”的差别,问院长是否能保证永久停止转设,院长沉默。
江苏省教育厅新闻办公室工作人员对记者称:“目前是暂停转设,后续是否继续转设,如何转设,还在研究当中,目前不对外公布信息。”南京师范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陈祝峰拒绝接受采访,而中北学院官网提供的联系方式无法接通。
翌日凌晨,报告厅内,暴力第二次发生。
陆求真和周启伊称,6月8日凌晨4点,一百多名警察进入报告厅,欲带坐在讲台上的院长离开,和阻拦的学生产生冲突。 “警察用警棍打人,很多学生流血受伤了,在报告厅里跑都跑不了,”周启伊说。
陆求真提供的视频显示,有警察用警棍殴打学生,或用警棍指着靠近的学生并大声呵斥,还有警察揪着女生的头发将其拽走,或近距离用刺激性液体喷射人群。一名女生哭喊:“我眼睛睁不开了!”
视频中,手无寸铁的学生面对警察的警棍和警盾,有人把饮料泼向警察,有人用手机录像,或用身体保护被警察殴打、拉扯、推搡的同学,也有人找矿泉水帮被刺激性液体喷到眼睛的同学做清洗。
学生的尖叫、哭声,与警察的呵斥、哨声,在狭小的报告厅里显得愈发刺耳。
陆求真说:“有几个警察围着一个同学打,有女生被打到头顶出血,有男生被掐脖子,身上全是红色的印子。”
她补充称,她所认识的在报告厅里被打伤的同学,只能自己买药,无法出校门去医院。一位受伤较重的同学对她说,打电话给120,但 “120听到是我们学校的,直接挂掉”。
视频中,与学生暴力冲突的,有穿防弹衣、戴头盔、持防爆盾的特警,有写着“丹阳机动”或“镇江机动”的警察,有身着制服的辅警,也有一身黑衣未穿制服的男子,但他们手中都拿着警棍或刺激性喷雾。
在丹阳市公安局的通告里,以上冲突被描绘为:“公安机关多次向学生喊话警告,开展法律宣传,但遭到一些学生的围攻谩骂、阻碍执法……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必要手段将被困人员带离。”
记者致电丹阳市公安局中山路派出所和镇江市公安局,询问6月8日凌晨警察暴力以及使用武力的法律依据,其工作人员均拒绝回答。
6月8日早上,校园街道,暴力第三次发生。
陆求真称,凌晨报告厅警察暴力发生几小时后,警察在学校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在校园内暴力控制多名学生,带至警察局。
她提供的视频显示,约20个警察将两名学生摁在地上,挥拳头打、抬脚踹已经倒地的学生。 警察在混乱的人群中抓拽逃离的学生,许多学生跑来支援,学校行政工作人员指着个别学生,警察即向学生扑去。
她提供的另一个视频中,一名男生被五个警察拽住,他想挣脱,结果被摁在地上;另一名男生站在旁边,六个警察和一个学校工作人员突然冲上前,用手钳住他的脖子,将其押走;另一个学校工作人员指着周围喊叫的学生说:”冷静啊,冷静。”
陆求真说,警察还直接去宿舍抓人,“有同学在网上批评学校和警察,言论比较直接,就被带走了”。此外,6月8日起,警察和学校工作人员去学生宿舍逐个检查学生手机,强制删除有关警察暴力冲突的视频、图片。
“我们都被吓怕了,”陆求真说。“我提前删了朋友圈,视频图片都传到云端,聊天记录也是聊完就删,所以没有被警察为难。”
丹阳市公安局通告称,公安机关“对该起事件涉及的违法行为,正在依法调查“。丹阳市公安局中山路派出所和镇江市公安局拒绝回答6月8日白天暴力抓学生、强制检查学生手机、删除视频等相关问题。
恐惧还来自同学之间的举报。 陆求真称,她一名同班男生,在QQ空间写文章批评警察暴力和学校,虽发表几分钟就删了,但被同学截图举报,于6月7日晚被警察抓走,约24小时后被释放。
陆求真补充称,6月8日,学校工作人员和辅导员进驻学生班级和宿舍微信群,禁止学生自己建群。“我们班建了小群,几十分钟就被截图发出去,然后就迅速解散了。”
“我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只能保持冷静、正常上课,但是心情很压抑,”陆求真说。“我们被限制言论,毫无办法。”
“校领导甚至指挥抓人,我对学校很失望,”她说。“我现在只希望同学们都能安全,保护好自己,平安。”
风波溯源
中北学院等7校的转设风波,源于国家对独立学院系统弊病的调整。独立学院兴起于90年代,在高校扩招和高等教育资源不足的矛盾下,国家鼓励本科高校与社会机构合作,成立本科层次的二级独立学院,推动高等教育大众化。研究统计,截至2018年,全国已有473万学生毕业于300余所独立学院。
然而,“高等教育扩大化”已不再适应社会需求。2019年,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文称,中国高级技工缺口高达2000万,呼吁转变人才观念,重视技工教育,
但职业教育被认为是“低人一等”的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在转设事件后发文指出,学生反对转设,反映出 “学历社会舆论环境中,职业教育被污名化,被渲染为是差生才接受的教育”。
熊丙奇称,发展职业教育,不可能通过建设职业技术大学,在校名上做文章,就能解决问题。他提出,需要消除对职业教育的制度性歧视和矮化观念,批评教育部门用普高率、本科率评价初高中,并以此配置教育资源。
但现实是,学位文凭已成为职业发展的”硬通货“,学位高低和社会阶级紧密结合。多名受访者向记者表示,失去普通本科身份,转设为职业本科,将对求职、考研、考公、考编有重大影响。 以公务员考试为例,非本科学历考生,能报考的岗位范围远远小于本科学历考生,且级别和工资待遇更低。
新京报分析,由于独立学院不愿失去母体学校的招牌,母体学校不愿失去独立学院的学费提成,转设工作在十多年内进展缓慢。去年5月,教育部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独立学院于2020年结束前,全部制定转设工作方案。
但截止日期的设置,以及高校行政的傲慢与对学生意见的习惯性忽视,让矛盾越积越深。
直到今年2月,中北学院才开始向学生征求转设意见。周启伊向记者提供的截图显示,中北学院2月初通过APP向学生征集《合并转设民意测评》,寥寥数语概述“根据教育部转设精神,请同学提出意见”,未表明学校合并、学位信息变更等具体措施。
周启伊称:“我们不知道如何转设、转成什么,只知道这是国家政策,征集意见完全是走形式,只有一个‘同意/不同意’的选择,以及选填的意见栏,我们就勾了同意。”
她称,自2月以来,校内一直有要和职业学院合并的传闻,但学生向校方询问,从未得到回应。直到6月5日,才在新闻里看到教育部同意中北学院合并转设的文件,而此时学校依旧没有发布任何转设相关消息。
“很多人感到震惊和愤怒,觉得自己被学校骗了,”周启伊说。
于是,学生们第二天去找院长“讨说法”,接踵而至的是封校、游行、警察暴力。
“学校忽视民意,拒绝沟通,把问题越积越大,学生的怒火一步步被激发,”周启伊说。“学生关心自己的前途,是很正常的,没有人想给自己弄得一身伤。”
令她愤怒的还有学校各级工作人员。她说:“警察打人时,老师从没有为我们说过话,还指挥警察抓我们。我们只是维权,你们老师也是为人师表,怎么动不动就抓人呢?”
她还称,冲突期间,辅导员开会说,学生不可能组织那么大的群体性聚集抗议,肯定是被境外势力利用了。
维权与“境外势力”
“境外势力”的指控更多来自于网络。学生们遭到警察暴力,在微博和豆瓣等社交媒体求助,许多网民因学生“游行”、“抗议”等字眼,便嘲讽其“变得和香港废青一样”,揶揄“我支持南京警察,你们可以打人了”。同时,很多网民称“学生勾结境外势力”,在中国共产党百周年前破坏社会稳定。
记者观察发现,今年肖美丽等女权行动者被猎巫炸号的事件表明,网民掌握着“境外势力”的定义权,被贴上标签,等同于“政治死刑”。 在转设事件的公共讨论中,警察暴力的视频、理性讨论的声音,被删帖封号殆尽,矛头指向了学生的政治立场,导致合并转设失去焦点、学生被打无人关心。
组织抗议的学生内部,出现了“不要把视频发外网”、“不要接受外媒采访”的指令;接受记者采访的两位同学反复强调:“我们没有反对政府,没有反对国家的大政方针,反对的是学校程序不透明不公开,我们只是想维护自己的权益。”
人权运动者巴丢草评论称,“爱国拒外网”的舆论战术,以求自保、期望动员中间派学生,但“显然他们的小聪明和小计算正在阻碍他们清醒认识自己已经是国家机器的敌人。”他说,“当局眼里聚众就是威胁党的领导,没有理由可以合理化这一行为,所谓人民内部矛盾和境外势力,根本没有区别。”
警察暴力发生后,陆求真称,全校学生被强制要求去教室上课,参加班会。她亲历暴力现场,看见身边人在警察的拳头下倒下,内心被创伤刺痛。暴力发生后的几天里,她情绪压抑,于是拼命学习,早上7点起床去图书馆,看专业书划重点,晚上7点回宿舍。“考研考好了,就离开这个地方”,她说。
因为被举报的危险和一触即发的争吵,有关游行和暴力的一切,她不愿再多与身边同学谈及。她和身边被打、被抓、以及见证这一切的同学一样,假装无事,把学习和生活努力继续下去。
只是在不经意间,暴力现场突然闪回她的脑海。想起同学被打倒在地,拖拽到警察局,被刺激性液体喷到睁不开眼,她便一个人坐着默默发呆。
她说:“我绝不屈服,屈服多一个就少一份希望。我做不了炬火,我可以做萤火虫。我可以明辨是非,永不忘记这里发生的事情。”
“然后就是,要平安,”她想了想,补充说道。
(由于受访者面临被拘捕的危险,为保护其安全,文中陆求真、周启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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