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北的大河劇:我讀《黑龍江:尋訪帝王、戰士、探險家的歷史足跡,遊走東亞帝國邊界的神祕之河》
疫情不能出國,悶到發慌想跳河,就跳進了黑龍江載浮載沉。
黑龍江是東亞各國,相互競逐話語權的一條大河,中國聲稱其源頭為松花江;俄國則聲稱其發源於貝加爾湖以東的因果達河(Ingoda River);至於北韓,則賦予松花江發源地的長白山,為革命聖地的象徵,所謂的「白頭山血統」是金氏家族賦予自身統治正當性的論述基礎。
不過,在中俄地理學家攜手調查之下發現,黑龍江的源頭,實則為位於蒙古北部的鄂嫩河。
作者Dominic Ziegler以鄂嫩河為旅行的起點,陸續探訪黑龍江流域的及其周邊的幾座城市。伊爾庫次克(Irkutsk)、赤塔(Chita)、尼布楚(Nerchinsk)、阿爾巴濟諾(Albazino,過去稱為雅克薩)、海蘭泡(Blagoveshchensk)、伯力(Khabarovsk)、尼柯萊夫斯克(Nikolayevsk,中文稱為廟街),每個城市各自背負了不同時期的帝國、政權、國際變局、人群移動,所賦予的歷史印刻,及其後發展的蛻變與起落。
鄂嫩河流域是鐵木真的發跡之地,蒙古西征之際,對當時俄羅斯重鎮基輔,施以殘酷的殺戮,王公貴族在這場浩劫中紛紛逃到莫斯科,附庸於拔都及其後人所統治的欽察汗國之下。隨著汗國的中衰,莫斯科逐步加強其他城市的影響力,進而擺脫蒙古的控制。
蒙古的入侵,使靠近東方且偏北的莫斯科,取代基輔成為新的政治與文化中心,而草原民族亦形塑了俄羅斯對統治的權威與觀念。沙皇專制、蘇聯極權與普亭的獨裁,皆源於過往俄羅斯人眼見蒙古汗國從政治統一走向分崩離析,所習得的歷史教訓。
利用驍勇的哥薩克人,遂行其東進的武力擴張,也是過往蒙古鐵騎給予俄羅斯的啟發。清俄兩大帝國在1850年代末所簽訂的璦琿條約,使黑龍江成為兩國間的界河,即由哥薩克人組成的軍團,負責沿江邊界的防務。
如今的鄂嫩河流域,則有中俄蒙三國合作所成立的跨國界生態保護區,共同研究並試圖保護瀕臨生存威脅的鶴群與巨型鮭魚等稀有物種,尤其是鶴群的保護,似有三國捐棄過往相互猜忌與衝突,進而和睦相處的象徵意義。
過去受惠於1727年清俄恰克圖條約,因鄰近恰克圖(又稱買賣城)的地利之便,伊爾庫次克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鎮,一度作為兩國商品的轉運城市。中國的茶葉、瓷器、絲綢與大黃,從恰克圖轉運至此,繼續一路向西;銀器與毛皮則由此運至恰克圖進入清帝國,藉以交換上述商品。
雖然伊爾庫次克並不靠海,但它也一度是探險家與商人策畫東進太平洋的重要據點。尤其是19世紀中葉,俄國當局的不同派系就是在此地,商討併吞原屬滿州的黑龍江以北廣大土地的計畫。
與此同時,伊爾庫次克亦捲入了黑龍江沿岸的淘金熱潮,歐亞各地的淘金客不斷湧入此地,要錢不要命,為此地帶來層出不窮的搶劫與兇殺,罪惡之城的污名不逕而走,幾番起落之間,逐漸褪去昔日的風華。
赤塔曾經是沙皇對十二月黨人施以流刑的放逐地,後來成為西伯利亞鐵道沿線城市。俄國革命期間,此地的鐵路工人積極參與革命,它亦曾是日本出兵西伯利亞時期,短暫成立的「遠東共和國」,作為日俄緩衝地區的首都。
當年跟著十二月黨人一同流亡的女性家眷,尤其是被暱稱為「卡秋莎」(Katyusha)的艾嘉特琳娜拉瓦爾,出身顯貴卻不顧沿途旅程的艱險,執意隨夫一同流放,滄桑歷盡,不復貴族風采,仍致力於改善流刑罪犯的生活。這些堅毅的女性身影,為流罪之地的西伯利亞,增添一道活著就有希望的信念。
而俄屬遠東的海蘭泡、伯力與尼克萊夫斯克,其歷史發展與近代俄國積極將領土擴張至太平洋岸,與中俄人群在此地跨界移動,及其所產生的衝突與摩擦密不可分,時至今日亦難以擺脫這樣的歷史宿命。
華人與朝鮮人,曾經是俄屬遠東城市賴以開發的勞動力。近代黑龍江沿岸的淘金熱潮中,清人越境淘金之事層出不窮,現今則多有中國人往來兩國之間,從事商販,或盜採木材,與非法捕獵西伯利亞虎等野生動物,運回祖國牟利。
有許多俄屬遠東的俄國人為求生計,受雇於中國籍雇主,將各種MIC製的3C與民生物資走私入境。物美價廉的MIC產品,較之粗製濫造價錢昂貴的俄製品,更普受歡迎。
與俄屬遠東在海域上相近的日本,一度以新潟作為輸出港,大量銷售豐田、日產、鈴木等日製二手車,從沿海州進而通過黑龍江流域,販售入歐俄市場。近年在普亭禁止輸入日系二手車的命令下,曾引發俄籍代理商的抗爭,受到強力鎮壓後,日系車輛的買賣就此榮景不再。
《黑龍江》一書中所提到的每個城市,各自立足於過往的歷史遺產所留下的腳本,持續上演著糾葛於中、俄、日、蒙間複雜關係的大河劇,而且永遠沒有全劇終的一天。
無論是1809年的間宮林藏;1878年的榎本武揚;1892年的福島安正,以及這本書的作者Dominic Ziegler在21世紀初的黑龍江之旅,一百多年來,儘管移動效率與旅行舒適度經歷了巨大的革命,但時至今日,在這條流域上旅行,好像也沒比以前更容易。
政治上的國界,使作者全程沿著河道探險的計畫窒礙難行。鄂嫩河流域需要以船代步的路段,有河流冰封前必須完成的限制,而大部分的城市探訪,仍得仰賴西伯利亞鐵道。
榎本武揚在卸任駐俄全權公使之後,特地取道陸路交通很爛的西伯利亞,乘換當時阿穆爾會社的汽船,順黑龍江流而下,輾轉返回北海道,他的《シベリア日記》就是此時的著作。
榎本在行將離開尼布楚,搭上汽船沿江而下的前夕,帶著歸心似箭感懷,留下一首漢詩:
涅陳城外雪花飛,滿目山河秋已非;明日黑龍江畔路,長流與我共東歸。
1689年清俄訂約的尼布楚(即詩裡的「涅陳」),在一百年多後榎本的漢詩中,是擺脫馬車勞頓,較為舒適的通往回家之路的起始點。這首詩竟然使我對尼布楚的飄雪,浮現出不切實際的美景。
不過,《シベリア日記》直到1940年代才被整理出版。根據榎本後人的說法是,先祖回國大概公務繁忙,忘了有這本日記,甚至過世很久之後,遺族也沒發現有這件東西。
旅行當下的見聞紀錄,與整理成書、出版之間,時間差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長。
Dominic Ziegler這本書,並未提及確切的旅行年代與時間,不過從作者在2004年至2009年任職《經濟學人》東京分社的經歷,與書中提到「返回日本過冬」、「打算從庫頁島南下,然後乘輪過海,回到我在日本的家」的軌跡來看,應該是在這數年之間,分次完成長達四千英哩的旅行經驗。直到2015年成書出版前,無疑又經過一段沉澱整理,剪裁與增訂的寫作過程。
如果我有這種機會與命運,可以去黑龍江走一趟,在沒碰過前述這些文本的前提下,或許還會有不少憧憬,義無反顧的衝一發。只是現在,如果可能,我會想一下………
沒穿褲子的人跳進黑龍江,應該不用擔心水退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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