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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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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看見」

Les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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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倫理基礎有而且只有一個:把人當人。」——殷海光
  • 他沒有告訴孩子。女兒大寶才六歲,細軟的短髮,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臥室門上貼了張條子:「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我問她為什麼貼在門上,她不說話。我說:「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她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疊幸運星,說裝滿一整瓶子媽媽就回來了。我在黯淡的光線裡站了一小會,看著她疊,大圓口玻璃瓶裡面已經裝了三分之一。她疊得很慢,疊完一個不是扔進去,而是把手放進罐子裡,把這一粒小心地擱在最上層。我看著,想找句話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心裡「轟」一下:她已經知道媽媽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難過。
    出來後,車開在二環上,滿天烏黑的雲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一車的人,誰也不說話。
    這時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 旅行時高明度的陽光、綠蔭、濃重的色彩、動物的啼叫,給我的童年之感,也許是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躺在那裡感覺到的東西——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裡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遠古記憶。

  • 但我還是忍不住寫了篇文章,寫美國有個新聞人克朗凱特,小的時候剛轉學到一個學校。老師問:「二乘二等於幾?」「四。」他很積極,第一次舉手回答。

    「不對。應該答什麼?」

    「四。」他肯定自己是對的。

    「過來站在全班同學面前,想想正確答案。」女教師說。

    他站在那裡,穿著母親為他準備的最好的衣服,面對著還沒有認識的正在竊笑的同學們,試圖忍住淚水。
    
下課鈴聲響了,教師問:「現在,你想出答案來了?」他承認沒有。
    
她啟發他:「應該這樣回答:『四,夫人。』」克朗凱特在七十年之後寫道:「直到後來,這種特性才在我身上強烈地顯露出來:我厭惡哪怕是最輕微的兵營式一律化的暗示......我一直在想,是否是這種獨立的迫切性,促使許多人選擇了新聞業這一行。」

  • 一九四六年,胡適在北大的演講中說:「你們要爭獨立,不要爭自由。」

    我初看不明白。
    他解釋:「你們說要爭自由,自由是針對外面束縛而言的,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給你自由而不獨立,仍是奴隸。獨立要不盲從,不受欺騙,不依賴門戶,不依賴別人,這就是獨立的精神。」

  • 採訪郝勁松時,我問過他:「你以誰的名義在訴訟?」

    「公民。」
「公民和普通百姓的概念區別是什麼?」

    「能獨立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卻不傲慢,對政治表示服從,卻不卑躬屈膝。能積極地參與國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惡知道憤怒,我認為他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公民。」

    我問他最後一個問題:「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這個當時三十四歲的年輕人說:「我想要憲法賦予我的那個世界。」

  • 「電視節目習慣把一個人塑造為好人,另一個人是壞人,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 是十五年來,這個國家第四十三個被暗殺的記者。當時我寫了一篇博客:「殺害記者的人是想讓人們恐懼——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懼。」有張照片是一位老婦人用白玫瑰放在她遺像面前。我寫道:「俄羅斯的人民用花朵紀念她,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力量,比什麼都柔弱,但比恐懼更強大。」
    
我被這支玫瑰深深打動。

  • 有位觀眾曾經在博客裡批評過我,我覺得說得真好,女人酒局上,說給她們聽:「如果你用悲情賄賂過讀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悅過自己,我猜想柴靜老師做節目、寫博客時,常是熱淚盈眶的。得誠實地說,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礎是自我感動。自我感動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癮。對它的自覺抵制,便尤為可貴:每一條細微的新聞背後,都隱藏一條冗長的邏輯鏈,在我們這,這些邏輯鏈絕大多數是同一朝向,正是因為這不能言說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們需要提醒自己:絕不能走到這條邏輯鏈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
    他寫道:「準確是這一工種最重要的手藝,而自我感動、感動先行是準確最大的敵人,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

  • 「無論如何,你看到的總是你自己。死在路上的甲蟲,它是像你一樣為了生存而奮鬥的生命,像你一樣喜歡太陽,像你一樣懂得害怕和痛苦,現在,它卻成了腐爛的肌體,就像你今後也會如此。」

  • 在哪裡生活都是一樣的,沒什麼生活在別處。地鐵上滿頭小辮的黑姑娘在電話裡和跟男朋友吵架,報館裡都是開會熬夜菜色的臉,咖啡館裡兩個花白鬍子老頭對坐著看一下午人來人往,酒吧裡心高氣傲沒嫁出去的女人端著酒杯把所有男人分成三六九等,父親帶著兒子在晚春才破冰的河邊一言不發地釣魚......人類只是個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這輩子決定你悲歡的就是你身邊的幾個人。

  • 「做新聞,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我們都是時代的患者,採訪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間的相互探問。」

  • 何帆曾是一名刑事法官。他說,自己剛進法院時,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認為刑事司法的真諦就是主持正義、蕩滌邪惡。但是,他第一次親臨刑場,觀看死刑執行時,臨刑前,死囚突然對法警提出請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有塊石頭,如果倒下,這石頭正好磕著我的臉。」法警滿臉迷茫地看了看在場監刑的法院副院長,副院長點一下頭:「給他挪挪。」對在場所有人說了一句:「即使在這一刻,他們也是人,也有尊嚴。」

    日後處理死刑案件時,只要在判決前稍有一點法理、情理乃至證據認定上的猶豫,何帆說他都不會作出死刑判決。
    
他讀書時,抄寫過民國法學家吳經熊一段話。
    
上世紀三十年代,吳經熊曾是上海特區法院的院長,簽署過不少死刑判決。他在自傳中寫道:「我當法官時,常認真地履行我的職責,實際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內心深處,潛伏著這麼一種意識:我只是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著一個法官的角色。每當我判一個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靈魂祈求,要他原諒我這麼做,我判他的刑只因為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為這是我的意願。我覺得像彼拉多一樣,並且希望洗乾淨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儘管他也許有罪。唯有完人才夠資格向罪人扔石頭,但是,完人是沒有的。」
    
在這段話邊上,學生時代的何帆給的批注是:「偽善。」
    
如今,他拿出筆,劃去那兩個字,在旁邊寫上:「人性。」

  • 陳虻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我慢慢體會到,理解的基礎是感受。人能感受別人的時候,心就變軟了,軟不是脆弱,是韌性。柏大夫說的,「強大了才能變軟」。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目中帶著感受,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這之後我覺得世間有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相互衝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到平衡,呈現出「客觀」的結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 他說得有理,長夜無事,四下無聲,我搬出這些本子,抄抄寫寫,有疑惑也寫下來,試著自問自答。閒而求知,沒有了什麼目的,只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困惑。眼酸抬頭時,看到窗外滿城燈火,了解他人越多,個人的悲酸歡慨也就越不足道,在書中你看到千萬年來的世界何以如此,降臨在你身上的事不過是必然中的一部分,還是小宏那句話:「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 「一個國家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它由這些人創造並且決定,只有一個國家能夠擁有那些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捍衛自己憲法權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並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我回身指了指背景板上這幾個字,「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為祖國驕傲。只有一個國家能夠珍重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有信心讓明天更好。」

  • 湖在腳下,乳白色清涼的霧裡全是青草的味兒。沒有人,聽很久,茂密的草叢深處才聽到水聲。水無所起止,只知流淌,但總得流淌。山高月小,它要滴落,亂石穿空,它要拍岸,遇上高山峽谷,自成江河湖海。此刻這水正在平原之上,促急的勁兒全消,自顧自地緩下來,一個溫柔的轉彎推動另一個溫柔的轉彎,無窮無盡,連石頭都被打磨得全是圓潤結實,就這麼不知所終,順流而去。

暗殺事件發生後,人們來到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公寓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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