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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科學記者」這個職業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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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這是我作為一個科學寫作者在英國科學傳播領域的一些觀察和思考。部分觀點來自倫敦公眾理解科學論壇(London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Seminar)上 Jane Gregory 的發言。她曾任倫敦大學學院(UCL)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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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條與科技有關的新聞出現,你一般會相信什麼地方的解讀?是傳統的新聞管道,微博、微信上的“科普達人”、果殼這樣的新媒體,還是科學家本人——如果你能夠通過某種管道和科學家交流的話?

十幾年前,大家可能還會選擇傳統的新聞,比如看電視新聞裡面的科學研究進展,讀報紙上關於科學和健康的新聞。不僅有科學技術為專業的報紙、雜誌(例如我家每期均訂閱的《科學畫報》),一般的媒體也有專門跑“科技口”的記者和負責科技板塊的編輯。記憶中不乏有令人回味的作品出現,我們從新聞裡知道了“多利羊”,讀到了試管嬰兒的來龍去脈,也為“神舟”系列的發射而感到激動和驕傲。

然而,近些年來,科學記者這個職業正在迅速從人們視野中消失,存在感漸漸薄弱。上一次你從傳統媒體中讀到與科技相關的深度報導是什麼時候?還有沒有哪一個來自科技媒體的“新聞”(注意是新聞,而不是科普文章)讓你驚歎連連?如果有的話——你還記得這個記者叫什麼名字嗎?

我們或許還沒有意識到,“科學記者”這個職業的消失,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科學記者的“科學性”遭到質疑

社交媒體上,但凡與科學、科技相關的報導出了偏差,總會有人質疑科學記者的“科學性”:缺乏科學素養的記者在涉及到科學事實的時候指鹿為馬、無法篩選可靠的資訊或者判斷科學事實,或者一味追求點擊率或者聳人聽聞的程度,從而誇大、歪曲某些事實。記者、乃至於媒體的形象被科學界汙名化,讓人們不再信任傳統媒體的科學報導。

這個問題,真的是記者“不科學”帶來的嗎?實際上,記者這個龐大的群體裡面也有細分,其中許多大媒體都有“科技口”的記者,他們通常都受過科學專業的訓練,有許多都是理工科出身,並不是人們眼中的“文傻”形象。而許多讓人大跌眼鏡的報導,實際上並不是跑科技口的記者寫出來的,例如《南方都市報》幾年前引起巨大爭議的“米飯實驗” [1] 等等。

實際上,人們對科學記者缺乏信任,不僅僅是記者本身的原因,而是過去10年來整個媒體行業所面臨的問題。

在英國,傳統媒體的公信力也在下降,即使是 BBC 這樣的“權威”媒體,人們的“信任度”也從03年的81%,降到了10年的60%;諸如《太陽報》《每日鏡報》之類的小報更是不值一提,只有10%的人選擇相信他們的報導 [2]。網路時代信源大大豐富,人們不再選擇傳統媒體作為資訊的唯一來源;而媒體在大眾眼中的形象也受到了影響——人們指責媒體“撒謊”、“誇張、聳人聽聞”、“充滿偏見”;即使是嚴肅的科學報導,也頻頻淪落為“標題黨”。

科學傳播的方式不斷在改變

然而,另一個威脅到科學記者這個行業的原因,是科學傳播的方式,在過去幾十年中發生的巨大變化。

下圖是一個表示科學相關內容的生產者組成,資料來源是一篇調查英國科學傳播的文獻[3]。紫線上方的空間,代表科學家產出的科學相關內容比率;紫線和橙線之間的空間,是媒體的產出;而最下方的空間,是各類公共關係、市場部門產出的內容,其中也包括了科研機構的公關部門(比如發言人、新聞官等等)。

可以看到,至少在英國,近一個世紀以來,科學傳播由科學家親自進行(比如皇家學會的演講、科學家的著作等),逐漸演變成為了媒體主導,讓科學的內容離大眾更近了。而在最近幾十年,有兩個趨勢值得關注:第一是科學家開始重新走回科學傳播領域,與大眾進行直接接觸,也有不少科學家通過社交媒體、博客等傳播相關內容;而另一頭,是公共關係和市場部門開始佔據了主動權,甚至從某種角度上把持了科學傳播的“關口”,整個傳播變得更加流程化、商業化。

在英國,科學傳播逐漸成為了一門生意,形成了一個完備的產業鏈。從“媒體發佈”(Press Release)的程式來看,研究機構和期刊的新聞官給各大媒體發通稿並定好發佈時間(在被允許的發佈時間之前被稱為 Embargo,不得提前“偷跑”),媒體記者們拿到通稿,提前寫好稿件等待發佈;如果需要採訪科學家,也必須透過科研機構的公關部門聯繫。最後的結果就是,所有的新聞寫出來都差不多,媒體只有挖空心思搞標題黨。

另一方面,一些商業性質的傳播機構、甚至商業公司(比如健康、醫藥等)也打著科學的旗號摻和進來。他們的公關搞得更好、議題設置得更有吸引力,除了在社交媒體上興風作浪以外,普通的媒體也很容易被牽著走。畢竟,媒體最關心的還是銷量和閱讀量,以及降低炒作成本的“短平快”,以便和大量其它形式的媒體競爭,想要爭分奪秒把內容發出來。顯然,對著通稿寫東西,比踏踏實實去採訪要省勁兒多了。科學記者也從故事的創作者,成為了知識的搬運工——而且有的時候,搬運的知識也並不那麼可靠。

科學記者,會講「科學肚皮底下故事」的人

實際上,傳播學界和科學界早就注意到了這個趨勢。他們意識到,“通稿”下的科學,卻不儘然是全部的科學。2014 年,BBC 的資深科學記者 Susan Watts 在《自然》上發文,認為科學記者的職責,並不是當通稿的傳聲筒,而是“講科學肚皮底下的故事”(Science journalism's job is to tell the stories that explore the murky underbelly of science)[4]。這裡面潛在的東西,包括了利益鏈條、政策制定、倫理問題等等;以及各類“通稿”本身的可信度和研究品質——並不是通過了同行評議的每一篇 paper 都足夠成為人類希望(是的,很多公關部門的通稿就是這麼吹的)。

2015 年歐洲科學新聞業的年會報告上也指出,被“利益相關者”所操控的科學報導,對科學傳播的品質、規範度和可信度都有著極大的影響。而傳統媒體行業日漸走低,現在還沒有一種解決方案,能夠保證“獨立性”的存在(儘管過去的媒體也無法保證絕對的獨立性,只能說這個問題會更加嚴重)。

科學共同體也並不因為科學本身的“正確性”而不容質疑。特別是當科學體制和商業、政治權力結合,話語的單一會帶來非常糟糕的問題(例如“中國的科學”和“科學”本身的強行捆綁,或者“星辰大海”的敘述背後的經濟邏輯等,在此也不方便細聊了)。

還有另一個問題:“科學故事”在當今時代被壓得越來越扁平,建立在一手資料、深入採訪基礎上的非虛構寫作越來越少。本來科學相關內容就會受到受眾輻射面窄、內容艱深的限制,而沒有了故事,再平實的語言語調也難以建立起人與科學之間的共鳴。當今的科學傳播,雖然看起來非常“親民”,又是段子又是表情包的,但是真正深入人心的故事又有多少呢?隔三差五我們都會讀到火箭又發射了、癌症的新藥又有了進展、VR 技術又在造福人類,仿佛我們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在高歌猛進、星辰大海,但是講述它們和社會、人類聯繫的故事卻越來越少了。

科學記者消失,科學傳播行業該如何彌補缺失?

現在還有誰能用冷靜的筆觸,將癌症治療和癌症患者的故事放在一起講述,把火箭的研發放在經濟政治背景中考量?科學記者這個職業的消失,或者說獨立的科學寫作者的稀缺,不得不說是一個損失。科學共同體與媒體、與公眾的對話、互動,並不是要維護哪一個的權威,而是在溝通和對話中達成理解。公眾固然需要“地球是圓的”這樣的事實,也需要更多關於科學和發現本身的故事,以及科學與社會之間更為綿密的聯繫。

那麼怎麼辦?我們得把記者請回來嗎?其實本文並不是為記者這個職業辯護——任何行業都有其興衰的規律和道路;科學記者的消失,也並不是科學傳播整個行業發展的錯。但是在這門事業快速發展的當下,“講故事的人”消失之後,誰該填補上來,確實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特別是在當下的中國,記者二字本身就被種種複雜的因素交纏——政治的、經濟的、以及從業者們本身的問題;而科學傳播行業需要如何彌補這些缺失的東西,在人們對科學開始感興趣的當下,建立起科學真實的、值得信任、值得長久關注的形象。

腳註:

1,南方都市报原标题:《一个小学生的米饭实验》,内容是四年级的小学生看过《水知道答案》之后受启发,对米饭进行“赞美”和“骂”的实验,链接(http://news.ifeng.com/society/2/detail_2011_11/30/11011329_0.shtml ),此新闻实际上由负责教育口的记者采写,并非“科学报道”。

2,来源:英国 YouGov 2010 年数据,刊载于 Prospect 杂志。

3,Bauer, Martin W., et al. Global science journalism report: working conditions & practices, professional ethos and future expectations. Science and Development Network, 2013.

4,Watts, Susan, Society needs more than wonder to respect science, Nature 459, 1033, 25 June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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