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半途而癈的故事
國小二三年級,鄰居家買了一台鋼琴。附近所有的小孩子都跑去看那台琴,我也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鋼琴。在那個年代,學音樂是經濟或知識水平比較好的家庭才會做的事情,他們家就是其中一個。一家四口,夫妻加一兒一女,家裹常會有一些新奇玩具,我很愛去他們家玩。第一次見到電動削鉛筆機,就是在那個爸爸的書桌上看到。他知道我的著迷,會刻意拿支筆放進去,機器發出一陣噪音後再拿出來,自己削尖的鉛筆,我百看不厭。
只要他們家傳出練琴的聲音,我會在自己房間的鐡窗前聽著,幻想自己也彈琴。後來,我假借學校音樂課的名義,向家人討錢買了一支口琴。口琴變成我身体的一部份,我到哪都帶著它,連睡覺也放在枕頭旁。那一陣子口琴是我的聲音,開心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想吸引別人注意的時候,都吹它,心中想到什麼就吹什麼。記不住的調子,就用簡譜寫在小本子裹。
對於鋼琴的想像,隨著鄰居移民美國後消失。近二十年後的某年夏天,書店出現一系列電影原聲帶的單曲鋼琴譜。我在放譜的旋轉鐵架上,細翻每一張譜。每一張我都想買,偶爾回去再翻發現賣掉了都會感到難過的想買。單曲譜很貴,下手很難,但關鍵的問題是我不會彈琴。在反覆爭扎了好些日子之後,我在家裹巷口的音樂教室,給自己報名了一對一的鋼琴課。
整個求學的過程中,虎頭蛇尾半途而癈的興趣實在太多,以致於任何一個新想法發苗的時候,我總是第一個澆自己冷水的人。這次也沒例外,只是我己經入社會了,除非我自己付不出帳單,沒有任何人可以叫我不要做。所以,最多也就是半途放棄,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我的第一個鋼琴老師是一個很渴望愛情的女生。她偶爾會問我做為一個男生的意見,譬如,男生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什麼樣的對話代表什麼意思?我不理解這些有什麼好討論的,只當她是個智商不是很高,很愛看自己指甲的人。而且我對演奏時太多表情這事也不是很能認同。我記得第一次看到馬友友拉琴時的表情,我好震驚。我不理解為什麼拉巴哈可以拉成這樣。但他是大師,他怎麼做最後都是掌聲如雷。老師在彈拜爾的時候,差不多也是用馬友友同等級的情感在進行,這點讓我很不能接受。在拜爾上下冊都彈完後,我就換老師了。
第二個鋼琴老師是東海音樂系的大學生,主修鋼琴,副修聲樂。她有天在馬路上表演用頭頂共鳴唱歌,令我印象深刻,路人都看過來了。老師家住在木柵的山上,我們用她高貴的平台鋼琴上課。整段學習過程,我都是在外頭借琴房練琴。也是因為彈了那台高貴的琴,我才理解琴的狀態有這麼大的差別。於是我請老師帶我去買琴。我們到一個看似出貨倉庫的地方,裹頭有十來台琴。她每台都彈,然後點評聲音上的差別後,就指著一台說:你彈彈這台,我覺得Ok。於是,我咬著牙買了一台13萬的Yamaha U2。那年1997,剛入社會的我月薪不到三萬,同時還有50萬的學生貨款。我期待買了琴後,可以神明附體流利的彈出大黃蜂進行曲。琴買了,鋼琴課也停了。工作的挑戰越來越大,吃掉我生活的全部。
課停了,我仍不斷的買譜,四小節都彈不來的譜也買,結果就是彈不到四小節,就把譜收起來。那一陣子,Michael Nyman正紅。我找到譜一句一句的練。同時,一個叫白曉燕的高中生在上學途中被綁架,綁匪要求以鉅款換人命。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家人白曉燕找到沒?然後吃晚飯看新聞,接著練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這曲子是右手小指頭做主弦律,剩下的九根指頭伴奏。我想像這曲子是一個人在海邊和自己講話,伴奏是海浪一波一波打在那個小指頭撐起來的自言自言上。小指頭沒力,主弦律總是被吃掉,所以死命的練它。幾天後,警察收到了一根小指頭,証實是白曉燕的。我很難過,有一個好大的悲傷在心裹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後來白曉燕被撕票,我失眠了一陣子,我們全都在同一個地獄裹,搶匪、受害者,和其它的我們。
幾年後,生活進入規律的狀態,我才又替自己找了新的鋼琴老師。這次的老師是個玩Band的,會把自己的頭髮染成沒有人想要靠近的顏色。這次,我期待自己變成龍兄虎弟的孔鏘老師,一個人做一整個樂團的事,還可以做主唱。他說,他的老師很嚴格,合弦、轉調都得要滾瓜爛熟,一個差錯馬上就挨打。彈了一陣子的流行爵士後,我又放棄了,沒動力再繼續。 倒是我發展出亂彈的樂趣,亂組的合弦,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彈什麼也很開心。
成為孔鏘老師的夢想是放棄了,但偶爾我還是會打開Mac的GarageBand玩一下。高一的時候,爸爸去大陸帶了支二胡回來送我,我帶著它去參加國樂社,一年不到的時間放棄了,一首曲子也拉不出來,太難聽了,連我自己都無法忍受。上大學後,我在陸橋下的光華商場裹買了把吉它。這次,我跟著朋友練完了愛的羅曼史,然後吉它就進了櫃子裹,沒再碰。入社會後,同事送了我把薩克斯風,於是我又有了新的夢想,變成街頭藝人,我很認真的練了一陣子,練到嘴唇都破了,現在這個樂器也是塞櫃子裹,很多年都沒打開。 薩克斯風沒成後,街頭藝人倒是沒放棄。接著我買了台手風琴,拉了一陣子後,街頭藝人的夢想放棄了,倒是手風琴我仍持續拉著。
鋼琴也幾乎是同樣的命運,只是沒有櫃子可以塞它。因為它的存在感實在太強,心裹老是念著有空彈一下吧。在同事大力的推薦下,我找了第四位老師,一位七十歲的越南華僑。鋼琴、小提琴都可以教,想考音樂班、拿等級証書他也可以教。生了五個女兒,每個女兒都有專精的樂器,需要組團時,都不用外找。很要求哈農徹爾尼,每次上課的前半小時都驗收這些無聊又重覆的曲子。也是這樣,我才真的感覺到手指的強壯,而且有它自己的意識。有時候我把眼睛閉起來,讓肌肉靠記憶去移動。多年後,我聽到一門玄學在講身体有它自己的意識,腦只是搭在它身上,以為自己是主宰的器官時,我擊掌叫好,對對對,我相信。我和這個老師學了五年,最後結束的時候我正在練德布西的月光。課停掉後,我迷上了菲利普葛拉斯。眼睛張開的時間,都在聽他的作品。好一陣子,都在讀他的傳記,彈他的曲子。然後就像電池慢慢的沒電一樣,有天我就再也沒聽也沒彈葛拉斯了。
這些所有的夢想和興趣,對我像拿雙筷子醬油沾一下,感覺到味道然後就想結束了。
和這些老師學習的一開始,我都說同樣的話:我只是找一個下班後忘記工作的興趣,能彈些簡單的曲子就好。不斷的放棄再開始,讓我的程度也僅能維持在”彈些簡單的曲子就好”。能從頭無錯彈完的曲子手指頭數的出來,更多的時候是買譜的當下信誓旦旦,練個幾週後就不再彈了。
我想,鋼琴帶給我最大的學習應該習慣自己的半途而癈,不再苛責自己。想放棄就放棄,期待下一個新冒險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