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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筆記 03/《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艾加.凱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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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對我特別重要,因為這是我二十五年寫作生涯裡第一本非小說,因為寫的是我在世上最親的人,因為它帶我進入了寫作上的一處新境界,那裡既陌生,又私密,我在那裡失去了遮掩,十分脆弱。那裡太可怕了,我甚至不敢用母語(希伯來語)、不敢在居住的地方(以色列)出版這本書,只敢與陌生人分享。— 艾加.凱磊 《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

記得大概五六年前讀艾加.凱磊的《忽然一陣敲門聲》、《再讓我說個故事好不好》這兩本短篇小說集非常喜歡。凱磊能夠在短短的篇幅裡抓住讀者的注意力,幽默又一針見血的筆調說出來的故事讀起來像是特別天馬行空的現代寓言。不過我讀過的兩本都是虛構作品,《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卻是一本回憶錄,從兒子出生開始到爸爸離世的那年,寫的是凱磊這中間七年的人生旅程。

這本書的出版發行日期是二零一三年,書中雖然沒有寫明這七年是什麼時間(也有可能我漏掉了),但回推七年前大概是發生以黎衝突的二零零六年前後。對以色列不太熟悉,在找以色列近代歷史的時候只覺得滿滿一串戰爭史。以往在艾加.凱磊的小說裡,恐怖攻擊、炸彈就以十分日常的方式融入在故事中,在《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說到戰爭,凱磊依舊帶著嘲諷幽默以對,然而正因為「絕非虛構」,讀者不得不直視詼諧輕鬆的表面下戰爭的荒謬。

第一年裡凱磊的兒子出生剛好遇上恐怖攻擊,傷患和孕婦同時被推進醫院裡,他在候診室裡遇到了一名記者,當記者得知原來他不在現場時大失所望。

「你不在現場真是太可惜了,我這篇報導要是能訪問到作家,應該不錯。作家說話比較有新意,也比較有觀察力。每次恐怖攻擊之後,大家的反應都差不多—『忽然,我聽到了爆炸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事』『到處都是血』,千篇一律,誰受得了?」(17)

凱磊的反應是「對於這種事,誰能說得出什麼有新意的話?」人們對恐怖攻擊已經習以為常到記者必須要想辦法報導出新花樣,「誰受得了」的不是不時發生的恐怖攻擊,而是無聊千篇一律的報導。這樣說好像刻意想將沉重嚴肅的議題以娛樂包裝,看到恐怖攻擊想到的是如何商業化。但如果不這麼做,大家習慣了戰爭、對爆炸聲逐漸麻木,又會有多少人關注每天發生在他們周遭的這些事情呢?

在〈電話問答〉這一篇,凱磊開玩笑似的打發電話行銷人員,沒想到對方還是鍥而不捨的不斷打來推薦,生老病死都有一個套裝組合可以推銷。〈就跟從前一樣〉凱磊寫他為了省電話費打給電信克服抱怨,反而被客服訓話:

「先生,告訴我,你不覺得自己可恥嗎?我們正在打仗,有人連命都沒了,導彈落在海法和提比里亞,你卻滿腦子只想著要省五十謝克爾?」
這話裡頭有些東西,有些東西讓我覺得不太自在。我立刻道歉,而高貴的塔莉也很快地原諒了我。(29)

凱磊很快的就把客服塔莉的話實際應用在他的生活上,讓抱怨的計程車司機屈服。時值以黎戰爭,凱磊發現這次的戰役和以往不同,以色列「不再是佔領土地而不得不與平民戰鬥的強國 (31)」,而是面對真正的軍隊。這樣的戰爭,反而讓大家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有了正當理由去拾回「差一點就丟光的愛國情操 (31)」。

凱磊曾經出面反對以色列政府對待巴勒斯坦、加薩走廊的政策,因此收到死亡威脅。他曾在訪問裡道出支持和平,卻又同時身為以色列人的無奈:在以色列他被冠上背叛者的罪名,但當他出國時,他又因為以色列人的身分被抵制,甚至被指控為殺嬰兇手。〈同床異夢〉、〈人民捍衛者〉、〈瑞典夢〉等等幾篇裡,寫到凱磊身為以色列猶太人在國外遇到的歧視和戰戰兢兢,彷彿國際上報出了以色列政府的相關的負面報導,他也得背負責任。在〈我不是「反」以色列,只是矛盾〉這篇裡,一反以往地輕鬆筆調,他指出「反」什麼、「擁」什麼這樣二元對立的標籤只是在「逃避真實自省的複雜與矛盾 (243)」。身為以色列人,懷抱愛國情懷是一件複雜的事,難道他不能支持以色列建國,同時反對以色列佔領他人領土嗎?二元標籤貼出了可以簡單攻擊的標靶,對於實際問題卻沒有幫助,只能「在游泳池水淺的那一側朝彼此打水槍 (244)」。像在〈就跟從前一樣〉裡,用堂而皇之的一段話質疑對方的愛國情操,就可以讓司機忘記兒童安全座椅、讓難搞的客人忘記電話費。

即使不刻意去提,中東政治、戰爭就是凱磊的日常生活的背景音,想避開都沒辦法。在公園裡和其他媽媽聊天,被問到以後要不要讓還是三歲的兒子當兵。國家進入戒備狀態時,小孩的尿布還是得照買,影集還是得照看。到學校教書,火箭炮來了就跟著躲進防空洞,因此巧遇同來避難的童年老友。凱磊的父母經歷過大屠殺,兒子列弗也在各種戰爭與恐攻下成長。凱磊在訪談中提到從兒子轉變為父親在心境上的轉變。他認知到身為一個父親他的行為會帶來影響,而他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即使他沒辦法回答兒子所有的問題,沒辦法解決身為猶太人、以色列人面臨到的種種困境,對媽媽的故鄉波蘭懷抱著既親近又陌生的心情,對爸爸無法治癒的癌症無能為力,書寫自己的真實經歷,提供了一種反思生活的機會,是一種用文字來冥想的療癒過程、是一種在正確解答之外的解法。

他想讓我知道,人類極為需要在最不可能找到良善的地方找良善,需要堅持尋求一種角度,幫醜陋的東西打光,對疣和皺紋生出愛意與同理心,這並不算是美化現實。而在這裡,[……],我突然覺得這也並不是辦不到的事情了 (67、68)。 〈眼光放遠〉

這是凱磊的爸爸教給他的一件事。我也覺得他寫出來的故事就是這樣,在沒有良善的地方找良善,在爭戰紛擾之中找到可以開懷作樂的理由。我很喜歡〈燻牛肉〉這篇,作者一家人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空襲,大家紛紛下車在路邊蹲下,唯有列弗因為「緊張」而站著不動。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凱磊發明了燻牛肉三明治的遊戲,全家人假扮成三明治的內容物疊在彼此身上,遠處爆炸聲依舊轟隆隆的響。

凱磊在國外會因為他的身分遭到抵制,但也會遇到像在〈果醬〉這篇裡遇到的波蘭老奶奶一樣帶來溫暖善意的人。老奶奶經歷過納粹佔領時期,當時曾經給了兩個猶太小女孩果醬三明治,之後再也沒有看過她們,但這件事一直記在心上。老奶奶只會說波蘭文,只能透過翻譯和一個果醬三明治傳達她的心意,卻讓他得到了家的感覺。

「她說她給你的果醬跟她媽媽抹在那些三明治上的果醬是一樣的。現在時代不同了,她希望永遠不會有人逼你離開這裡。」老太太雙眼含著淚,一直點頭。我抱住她,她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開心起來。(213)

面對無法解決、無能為力的事情,大多時候我們能做的不多,也許我們能夠給予的只有一個果醬三明治。但有時候果醬三明治正是對方需要的,有時候果醬三明治也能超越話語,傳達一切。


原文書名: The Seven Good Years

手上的版本: 寂寞出版,2017,這個版本額外收錄了十篇

The Guardian 採訪作者的報導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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