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八)
森林里
若要谈起巴黎光怪陆离的社交场所,郊外森林必能占一席之地。情人间拌嘴,男子拉不下面子去求和的,便等在森林里向小姐经过的马车致意。若是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车还只管往前走,那准是主人的气还没有消,今天不用再指望了。若是车里的女子竟肯下车,那便只消赶紧跟上,打叠起款款温柔,自然和好如初。小径上散步的姑娘家,身边总有女伴陪着,可穿梭的微风能帮青年人传情达意,擦肩而过的一个眼神就够回味良久。年迈的父亲破了产,被女儿女婿拒之门外,为了望一望外孙女玩耍的可爱模样,只能到草地边等上一个下午,再颤巍巍地用一个钟点走回自家寒酸的阁楼上去。清晨整个巴黎还在沉睡中的时候,为了女人、名誉、尊严或者其他什么荒唐的理由,决斗的人在树丛间用火枪指着对方的脑袋,把栖在枝头的小鸟们惊起一片。在这里比在沙龙上更能看清人情百态,因为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回到大自然中便更加天然地剥离了礼教的束缚,释放出冲动的、好斗的、禽兽般的天性。
特玛赛先生的母亲常爱在风和日丽的天气来到森林幽静的小路上走走。岁月在她眼角增添细纹,丈夫去世的悲伤又给原本明媚的脸颊留下落寞的阴影,说话温言细语,举手投足间的风姿仿佛离了枝头,不再饱满丰润的花瓣,可依然美,香气还更幽微。
她的挚交好友,特奥伯冷侯爵夫人总劝她不要这么早远离社交届:“”你还年轻,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快乐些?死了的玛赛先生——上帝祝福他得到永恒的安宁——可不愿在天上看到你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常有少年人向我打听,那位爱穿黑色衣裳,脸盘儿像月光一样温柔的夫人……”
“弗朗西斯,”特玛赛太太知道这位好友向来口无遮拦:“快别胡说,我现在既安静,又悠闲,日子过得很如意,并没有兴趣惹出什么艳情轶事。再说,那般青年们,身心都还是孩子呢。他们的眼睛里一次只看得到一种颜色,今儿蜂拥来捧着你,明儿又一股脑丢在脑后去爱她,乱烘烘吵得人头疼。“
“我可不能像你这般娴静”,特奥伯冷夫人直率地说:“丈夫指望不上,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好妈妈,我们忙着呢……您问忙的什么?哎呀我们的事说了您也不知道——小时候那样可爱的孩子们,牵着裙角不许你去跳舞会,说起离了你就要哭鼻子的小家伙,一转眼嫌妈妈碍事了。雏鸟儿到了该离巢的时候,天天算着要从家里搬出去,却又没有进项,来磨你只为了要零用钱。家里常冷清清的,只有和下人们大眼瞪小眼。若再没有和男孩子们打情骂俏的消磨,我就要变成个落伍的老妇,半只脚迈进坟墓里了。”
特玛赛夫人走得累了,停下来望望天上几朵可爱的云彩,慢慢地说:”弗朗西斯,你太善良,总把人想得太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要小心些。冲动像一把火,别引得它烧到你身上。也许他们中有人对你是真心,可谁知道呢?人们总要经过些事情,才认得清自己。感情是人间最珍贵的奢侈品,并不易得。我们看多了保尔与维尼亚,总以为社会上的人和故事里的角色一样,个个都有童趣的真心,等碰上了对的因缘,天然就该懂得怎么为了爱另一个人付出。其实不然。有些人一辈子只对金钱狂热,另一些为了诗歌、画作或音乐竟可以不要性命,还有一些是好上帝造人的时候缺了他一块,哪怕对着亲生骨肉也泛不起多少情感。我们看到的还少么,有多少爱孩子成痴的父母,肯为了儿子成材,自己啃干面包度日;或者女儿想要攀得好人家,把一生的积蓄拿出来陪嫁,自己只能住在包饭公寓的顶楼——也有多少母亲只管自己快活,孩子不过是她向丈夫争取利益的筹码,或是给情人交的投名状。好玩了,伸过来手来抱抱,哭的时候就拿去给保姆。裹在开司米毯子里的小儿女,看起来娇生惯养,每晚临睡前额头上竟从没有过母亲的吻。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也许有人担心他们会和妈妈一样只知道爱自己,可不,这里头却常常有痴情种子,仿佛自己欠缺了的感情要成倍得补给别人,才好平复他们孤单的童年。”
她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人是迷一般的生物,外面看着并没什么,里头藏着怎么样的心肠,连造物主自己也不敢说能了解透彻。对一个人,如果只看一场舞会,两次晚餐,几番高谈阔论的做作,欲望上头时候的表演,怎么敢就此托付真情?儿女也许一样自私,凉薄,但毕竟从小看到大,总归更了解些。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缺什么就补什么,哪怕换不来真感情,到了我们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们总会因为从此少了一个无条件满足他们的人而真心惋惜难过。”
特奥伯冷侯爵夫人先是有一阵没再开口。特玛赛夫人这番话里,有些地方刺了她的心。可她是个宽宏的人,不打算计较好友无意间的慨叹,于是少停后她接过话来,说:“说到女儿对父亲冷酷,特雷斯托和特纽沁根两家的太太可算翘楚。你可听说,自从保王党失势,他们越发疏远了他们的父亲高里奥老头,现在竟干脆断了来往。高里奥把家当全都给了两个女儿,现在一文不名,想看女儿一眼,只有先问过太太们的贴身女佣,知道哪天她们会出来散步,再从圣拉丁区用腿走到森林里来,等着女儿路过时看到他,从窗户里露一面——特朗日夫人说得对,把心掏出来给儿女的下场,就像榨干汁的柠檬,连皮被扔到街上。”
特玛赛夫人犹豫了一下,说:“这位特纽沁根太太,我听说……”
她等了等,见特奥伯冷侯爵夫人没有领会意思,只得把话说完:“特玛赛那孩子,最近和她走得很近么?”
侯爵夫人奇怪地瞅着她,说:“维多利,你这是怎么了?我倒从不曾见你过问你家小男爵的事。大家都知道,他可不算正人君子——我是指在女人堆里的时候。”她说这话时脸略红了红,仿佛想起什么叫人觉得害臊又忍不住快活的好事。
男爵夫人装作没有看到朋友表情的变化,侧身去闻身畔花墙上一朵初放的蔷薇:“今年的花儿开得好,多半是天气暖和的缘故。“她摘了一朵粉红色的在手里,接着说:”“我只这么一个孩子,弗朗西斯,怎么会撂开手不管。只是怕他嫌烦,而且我瞧着,他平日里走动的也都是些正经人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
“特纽沁根太太虽然对她父亲刻薄寡情,她先生倒是做的正经生意,来往的也都是叫得出名姓的门户。你可是担心她小家子出身,高里奥管教不严,养成什么坏习性带坏了他?你且可以放心,并没听见夫人爱赌钱,或者和什么戏子结交。”
“那倒是小事。“男爵夫人轻轻撕着花瓣,说:”男孩子要长大成人,总免不了去牌桌上赌赌运气,输光半付身家才认清世事无常,总靠手气是靠不住的。或者被情人蒙住了眼睛,伤过几次心才明白大多数女人都虚荣,要情夫之间争风吃醋,好提高她们魅力的砝码。不,弗朗西斯,我们都是经历过来的,知道年轻人少不得这些搓磨,男人的心肠不就是这样历练出来,变得冷酷无情,再去伤那些真正值得人爱的女人的心?这世界是一个悲伤的游戏,弗朗西斯,好心肠,重感情的人总是舍不得,可想赢的人就得先丢弃。”
(本章节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