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4
周末。
周慕言坐在地上整理單車的變速齒輪。車輪轉動,不銹鋼幅條在空氣中d構起一幅半透明的屏障;視線從中穿過,她看到拉著行李箱的小女人。小女人轉過身來,向周慕言微笑、揮手;那張臉跟記憶中的不一樣。記憶中已沒有小女人的臉;再怎麼努力去想,那還是崇的臉。
記憶就這麼被取代,周慕言覺得不可思議。
鄰家姐姐和崇沒有共通點,周慕言卻因著崇而想起她,然後崇就這麼覆蓋了這一直抹不去的身影。是她們確實有未被理智或意識發現的共通點,還是她終於找到一個能代替的人,讓自己好過點,周慕言無法知曉。
或許,單純是因為她一直強烈渴望身邊有一位對她呵護備至、姐姐般的人物存在,才會有這樣的影像重疊。
因著軌跡交錯,人和事都能給予似曾相識的感覺。
軌跡,有時候會走回頭路。像拐進正軌旁邊那條緊急掉頭用的支線。回到曾經走過的地方,便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那感覺從不實在,總帶一絲不確定性。或許,是因為軌道旁的事物已因著你的每一步而改變;再回到那地方時,已然不一樣。
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時,或許意味著你會再次遇上讓你選擇走回頭路的那個分岔口;取决於自己的選擇,你或許就這麼一輩子在繞圈子。也或許,到了某個地步,你已無法得知自己是去了一個跟舊地有相同之處的新地方,還是走回頭路重踏看起來已不一樣的舊地。
在你以為自己已經走得很遠時,某些心靈上的東西還纏擾於舊地。落下了的,讓你迷失,你是不完全的。因為你的不完全,走到任何一個角落,於你而言都已無甚分別。
周慕言騎著單車往咖啡店走。沿途,地上被車輪濺起的死水沾污了她的褲沿,卻沒讓她為此停下。
她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她會記得我嗎?⋯⋯
⋯⋯平凡如我,能勾起她記憶裡的什麼嗎?⋯⋯
⋯⋯若她的記憶中有我,我會是怎麼個模樣?⋯⋯
心急如焚,卻遇著咖啡店客滿的狀況,周慕言站在門前呆了。她坐到藤椅上,發現藤椅旁置了一塊座地黑板,其上工整地寫著幾句日文,看起來不像是宣傳語。她看著那些字出神,彷彿這麼一看就能看出其含義。
「早晨,言。」
崇忽然出現在身後,輕拍她的肩膀。
沒有需要去想,該以怎樣的身姿步進咖啡店;沒有需要去想,該以怎樣的說話來打開話匣子;沒有需要去想,該以怎麼的視線來勾起她的注意。
周慕言對這樣的被動感到無比的自在。
「Cappucinno?」
「嗯。」
周慕言再次坐在水吧前欣賞崇為她調製咖啡。欣賞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
如果眼神不是射線一般,或許是腦電波在大氣中傳送;如果腦電波不能在大氣中傳送,或許是心靈感應。她只能一廂情願地這麼相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崇何以察覺言在牢牢看著她。
周慕言尷尬四處張望,動作誇張。崇不禁噗哧一笑。
除了崇,還有另一個女人在水吧後忙著。或許應該說,只有那個女人在忙著;崇只為周慕言調製咖啡,看來毫不慌忙。那麼一刻,周慕言覺得自己擁有了崇;對此,她感到內心如潮湧,興奮莫名。
「你的 Cappucinno。請慢用。」崇說,將咖啡置在周慕言的跟前。
崇喝著瓶裝水,看著周慕言,似是要確定她有在喝。微笑,周慕言把咖啡捧在手裡,拿到面前,吸了一口溢滿咖啡香的空氣,才淺嚐了數口。
「好喝。」
「謝謝。」她笑得燦爛。「我很開心。」
「為什麼?」
「因為,我只懂調製 Cappucinno。欣賞的人不多。」
「哦。」周慕言坦承自己欣賞的東西與大眾並沒任何牽絆。大眾的度量比她的低太多;在這方面,她挺自信的。
「言,你有酒精敏感嗎?」
顯然對崇這樣的提問有點不知所以和不知所措;但又對她這麼輕喚自己的名字感到窩心。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咖啡,看著崇彎下身去,在水吧下找著什麼,心裡好奇不已。
一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
像我這樣沒趣的人,能勾起我一絲好奇的,或許注定要在我的生命裡留下什麼。在這麼一刻,我大概應該想清楚,可要讓這樣的一個人踏進我的生命。
想罷,周慕言不住翻白眼,對自己的多慮感到無比厭惡。
再次出現時,她的手裡多了一小盤朱古力;置在水吧上,微笑,從碟子裡拿了一顆,轉身送到身後忙著沖泡咖啡的女人咀裡。女人流於自然地一口吃掉,點了點頭,往崇微笑,便又重新投入於她未完的活裡。
如此親暱的舉動,把周慕言稍稍嚇著;像是心被偷了一塊,突然不懂呼吸了般,愣著。
「請你吃。」崇輕輕把碟子往周慕言推,「酒心朱古力。」然後,又『偷』了一顆,往自己的咀裡送。
「謝謝。」
周慕言有點為難,皆因未能忘懷剛才看見的。鄰家姐姐買回來的雞蛋仔,從來只屬於自己。
她拿了一顆最不顯眼的,送進口裡。就只讓它留在口裡,卻沒料到它瞬間溶化。內裡的酒溢出,苦澀和酸立時充滿口腔;正想要抱怨,卻被水銀瀉地一般佔據味蕾的甜完全止住。反射性地拿起咖啡,呷了一口,那股甜跟咖啡的奶香混在一起,頓時讓她詞窮,無法以言語來形容當刻的感覺。
從來沒有人說過Cappuccino跟酒心朱古力能配上;腦袋裡也就沒有相關的任何資料。她無法知道這樣的配搭在一般的情況下算是好還是壞;她只能因著咀裡的香甜和喉嚨裡的溫暖而作出判斷。
「好吃。」
「謝謝。」崇笑了笑,手肘枕在水吧上,托著腮;她們的距離就這樣被拉得很近。「你別介意。我總覺得你的觸感應該比別人強,但你的評語好像就只有好吃、不好吃,好喝、不好喝。」
那一刻,周慕言害怕崇會認為自己在敷衍她,害怕在她的腦海裡印下不好的印象。然而,她卻找不到什麼來解釋她的行為。
「我...不太會說話。」
「你很喜歡思考的吧。」說著,拉直了身子,拿著瓶裝水在喝。「想很多,想很深,很難把想到的簡單地說出來,就索性反過來說最簡單的。會不會是這樣?」
「嗯。」周慕言點了點頭,喝著咖啡。
一眼被看穿的感覺,從來不討好。這次,她卻沒有一絲不自在。
她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各自喝著自己的飲品,沒有再怎麼說話。縱然沒有言語,卻有著不經意的眼神接觸,和不吝送贈的微笑。周慕言的心裡感到一份滿足和自在,而後又不住猜想崇可也有相同的感覺。
有一種關係,不需要言語,不需要接觸;就只需要彼此都在,感覺便置身於幸福之中。就像在高速向前行的深宵快線上,有那麼一個陌生人和你共享空洞的車廂。你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你,然後相互禮貌地微笑。那陌生人,忽然不再陌生;至少,在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要與你來得親近。
「下雨了。」崇說,看著門外細雨打在落地玻璃上。
周慕言不禁扭頭往大門看去,沒注意到崇已急步走到門外,把她早忘了的單車移到瓦頂下躲雨,細心地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抺去椅墊和手把上的雨水。
這一幕在周慕言的心裡尤如雷擊般震撼;她沒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無法解讀是什麼讓她那麼貼心地為一個陌生人呵護一件死物。
「這蠢女人!又來了!」
水吧後那女人一臉不屑,吐了一句髒話,急忙把圍巾脫下丟在一旁,便也急步走到門外。她插手干預,沒半秒就從崇的手裡拿過單車,毫不溫柔地移到店裡來。崇一邊瞎笑,一邊說著什麼;女人看來是一副受不了她的咀臉,但也帶著絲絲笑容。兩個人就這麼邊笑邊說地回到水吧後。
「謝謝你們。我都忘了單車停在外邊了。」
「原來是你的?」女人叉著腰,瞪了周慕言一眼。「還以為是哪個冒失鬼留下的。」
「沒事。」崇笑對著我說,然後輕拍女人的手臂,「別總那麼兇巴巴的。」
「我那有兇巴巴?」
崇在安撫著她,來回輕撫她的臂胳;女人對此看來挺受落,卻裝著一副愛理不理的咀臉,把圍巾掛回脖子上。
周慕言看著她們,特別覺得孤獨。
縱然,人本質上都是孤獨的,世上總有些人看來並不;當你以為去理解別人是一件根本上不可能的事,他們卻像是有獨步天下的天賦。這大概是種錯覺;只要理解自己,某個程度上你不需要去理解別人。但當這種人在還沒完全理解自己的人面前出現,便會讓迷惘的更為迷惘。
就只能喝一口咖啡,沉溺於沒有答案的思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