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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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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位无家可归者的故事之三 -- John

孤独的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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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问他的名字,就叫他John吧。平常的姓名,平常的事,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生着。

人的注意力大概具有选择性,平时走在city,如果不留意,他们就像这城市的背景,仿佛建筑投下的阴影,生活在阳光被遮挡住的地方。然而当你将注意力转向他们,会发觉一个自觉的社区的存在:一个流浪者给另一个点一支烟,一个拍拍另一个的肩膀,两个人伸出拳头撞一下,然后笑起来。在一个路口,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男子,手里捏着三十几块钱,试图和两个年轻人交谈。两个人不理他,转过身去,面对没有车子驶过的路面。

他急切而不断寻找的样子,与一般的流浪者不同。好像他有一个任务要完成,a place to be.

我停下来与他攀谈:“你还好吗?”他听了几遍才听清,终于听清时五官一皱,几乎要哭出声来:“不好,不太好,一点也不好,我得在下午三点前凑够80块,不然就没有地方住了!”这样具体的时间和数字,不由得引人继续追问下去。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房子,一周只要150块,室友也是很好的人,不吸毒不酗酒。可是房东要他先交押金,今天下午凑不够押金,就要把房子租给别人。他讲述的过程中东张西望,很凄惶的样子。

“你租了房子,以后要怎么交租金?”我好奇他收入的来源。他说政府会发低保金,就足够交房租。最难的是第一步,因为一开始要交一笔对他来说数额不菲的押金,但凑到押金以后事情就好办得多。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住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做焊接工人,每天下班一头一脸的灰,需要地方洗澡休息。六个星期前因为疫情,公司裁员,他失去工作。房东给了他一个月的通知,叫他搬出去。他没有地方住,只能睡在街上。“为什么不去住shelter?“ ”我没有ID,“他回答。我本想继续问下去,但这样好像怀疑他在撒谎,又把问题咽回去。

“要是有了这个房子,我就能回去工作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了,“他说,”It means everything.”他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左边倾斜,仿佛要将颠倒的世界摆正。

我给了他十块钱,他开心地接过:“谢谢!谢谢!这样我就有45块了,只要再凑够35块就可以了!”他又开始东张西望,急着离开的样子:“下午三点,我得在下午三点前凑够80块…“那时已经下午1点多,他的时间所剩不多。

我点点头,他转身趋向其他路人。我其实并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是他提供的那些细节,和他悲伤焦急的表情,让我觉得,即使是假的也没关系。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他正站在这样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路口上,我就不应该用我的怀疑将他推向更加不堪的方向。

对我来说,他们的选择也许不是最明智的。也曾经历过穷的时候,知道65块一晚的旅馆,或者150块一周的房间,并不是最便宜的选择。我也曾住在别人的客厅,住在四人一间的上下铺,住在30块一晚的青旅,住在灯火通明的麦当劳。可也许信息本身是一种奢侈品,也许当你只看得到今晚,眼前,下午三点,大脑就没有余地思考其他。世界不是平的,有人生在半山腰,有人生在深峡谷。我与他们短短十几分钟的谈话,并不足以使我了解他们人生全部的选择与背后的动机。世间的因果复杂难解,他们的果,也许是无数前缘种下的因。我又因何能说,我这一生不会有流落街头的一天呢。若有,若我也因为80块在街头放低尊严,皱起五官,哭出声来,也希望能得到一点不假思索的善意。

墨尔本疫情出现反复,我所在的区被列入lockdown名单中,到7月底之前不能随意出门。然而这段时间也正好用来思考写这些事情的意义。最近听了梁文道与路内关于写作伦理的讨论,很认同的一点是,别人真实的人生,不是我们饭局上的谈资。这样沉重的故事,写得不好,是对别人自以为是的消费。这个主题如何继续下去,如何给予他们应有的尊严和存在,是需要花时间思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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