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功利主義如何摧毀我們的計畫?
說是牢騷,其實是積蓄已久的擔憂。有的時候鼓勵自己進行公共說理,只是,試圖溝通的對象會游離不定,面孔時常模糊。分散在不同城市的我們,也許是教師、學者、律師、公司白領、自由職業者等等各行各業構成的廣義的中產階層,也許是還沒有走出校園的學生,也有可能是警察、法官、公務員,他/她們當中有些已經是中層領導、幹部,有的才開始獨立經營事業、家庭。因為太多的原因,我們之間有著相當不同的偏好,堅持著不再去懷疑和審視的前提、立場。面對同一件事,我們可能已經走過了僅僅只是觀點不同的階段,我們甚至對同一件事的「事實」有著不同的爭執、裁剪和詮釋,這些堅持甚至在確定的證據呈現之後也不會改變。這是如今我們言說的背景,中國的中產階層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直接地意識到家人、朋友、同事、同學之間的觀念鴻溝與價值分歧。與同胞溝通很難,與權力溝通亦如是。
但我以為,如果因為難就不去做,這樣的生活是無法想象的,它也不符合事實。
我們周遭的很多人與事,沒有多少是很容易的,更不要說那些真正重要的事了。真正重要的事沒有一件是不困難的。良好的夫妻關係重要嗎?當然非常重要,但是持續經營一段良好的夫妻關係容易嗎?我們真的在意和瞭解與我們結成伴侶的對方是怎樣的人嗎?健康的父母與子女關係呢?我們瞭解我們父母的經歷,有著怎樣的喜好,對生活是如何規劃,想過怎樣的人生等等問題嗎?反過來呢,有多少父母能夠理解我們的世界和觀念,有多少父母與我們是健康平等友好的關係?愛情、親情、友誼、真理沒有一件不困難,沒有一件不重要,很多人磕磕碰碰到最後還是慘淡的結局,也沒有見到有多少人會真的因此放棄奠定我們生活基礎的這些人與事。倘若我們比較幸運,還正值年輕,我們更是要趁年輕堅持去做正確的事,去做正確因此非常困難的事。
我們畏難,我們選擇沈默或者拒絕,部分是因為一些誤解。誤解是可以被澄清的,誤解被澄清本身就有獨立的、可貴的意義。
我們身處在這個現代的社會,現代社會這個事實就給定了一些我們必須要面對的條件和結構。在現代社會,人與人的觀念與選擇就注定是不一樣的,在現代社會還想強求每個人或者大多數人觀念與選擇一致,那只有在奧威爾描述的《1984》式的極權社會才有可能。學者習慣用來指稱現代社會這一現象特徵的一個詞彙叫做多元主義。在多元主義的現代社會,我們不可以過於拔高理性的力量,拔高說理的作用。在以前,我們以為,只有一個人蠻橫不講理,才無共識可談,因為他用蠻橫來拒絕那個對他不利的共識。倘若他知書達理,有常識、講邏輯,那取得一致就只是理性運作的時間與實踐問題。但是,在現代社會,這是一種迷思。即使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好公民,現實中,我們也沒有辦法深入到最深層的根基,運用理性和說理取得彼此在根本上的一致。理性的說理沒有辦法消弭分歧,理性的說理只能明確分歧。
明確彼此的分歧,消除彼此的誤解就已經具有非常獨立、非常可貴的意義。我們不應該因為無法消弭分歧而拒絕溝通。在一個良好的社會,有分歧、不一致並不會阻礙合作,相反,它會明確合作的基礎、框架和邊界。良好社會的合作都是建立在分歧和不一致的基礎之上的,一如我們在做生意時常常遇到和經歷的那樣。我們不需要同質化才能達成共識,相反,我們要警惕和拒絕任何試圖同質化的強制。不是說不能理解試圖強行提高同質化程度的努力,而是說,這樣的努力注定會失敗,並衍生出許多無法預見、不可控的危及我們的社會協作、推高重新修復社會的成本的風險與困境。這對治理能力提出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目前全世界所有國家都還沒有能夠勝任的。
我不打算繼續這樣泛泛而談下去。本來只是想在朋友圈發個牢騷,卻越寫越多演變成現在的這則帖子,動因是兩天前的晚上突然擊中我的一個思緒。它抓住我,不放過我,與我周旋,堆積我的憂慮,逼迫我不吐不快,分享一己之愚見。
我先說結論。
疫情期間,我第一次強烈地覺得,這次疫情如此直觀地曝光他糟糕透底的表現,川普這次終於要玩完了,年底的大選終於換人在望了。直到兩天前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又要黃了。美國人選誰做總統,這種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閒操心?對的,美國人怎麼選舉是他們自己的事,哪怕事出有因,他們最後就是要選一個爛人,這個攤子也首先是由他們兜著,這不是這篇文章關心的事情。
這篇文章關心的是我們。(請原諒我不區分語境泛泛地使用「我們」這種捆綁性的寬泛詞彙)我們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凡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結果,結果地看,我們都會親手促成它們。小英當選是這樣(本公號對對岸此類事務持超然立場、恪守學者的專業位置,表述立基於說理的需要),川普二次競選還是這樣。這跟川普當不當選沒有關係,這跟我們思考和行事的方式有關係,這樣的方式會讓我們間歇性地陷入作繭自縛、捉襟見肘、自食苦果的境地。這樣的思維與行動的方式被我們很多人稱之為「功利主義」,這是我們很多人信奉的人生准則,很多人用它來證成我們的政策、法律和行動,用它為我們辯護。這是一個天大的誤解,這個誤解在削弱我們。
出現在很多人嘴裡的功利主義,是一種道德理論,可以說,功利主義是最有影響力的道德理論之一。作為一套完整的道德學說,功利主義有著成體系的思考道德行動的框架,這個框架有著明確的限制條件,有著明確的運轉邏輯。功利主義界定著和追求著道德行動,而不是不道德的行動。我們很多人嘴裡的功利主義只是庸俗的、虛假的功利主義。用庸俗的、虛假的功利主義去設想世界、去思考和行動、去為我們進行辯護,只能迷惑那些一時跟我們一樣持有錯誤理解的人們,只能聚集那些一時只想與我們苟合的人們,只能從那些想捧殺我們的人們那裡得到喝彩和支持。當遇到世界上的理性力量,遇到有著健全的分析能力、批判能力的人們,我們就會被提醒、被警告、被diss,繼而被它們排除在外。誰會真的願意與一個執意不道德的人建立穩固健康的友誼呢?執意不道德的人們相互之間可能有可靠的、健康的友誼嗎?道理是一樣的。
那什麼是庸俗的、虛假的功利主義?我們設想三種道德處境。
- 假想一個雞的動物莊園。現在,為了雞群整體的持續發展,為了更有質量的生存,經過討論,雞群決定引入優生學的做法:限制每只母雞受孕生蛋孵雛雞的數量,對超出限額的受孕雞蛋強行摘除,手術或者藥物限制違規母雞的生殖系統。一段時間之後,雞群的總體數量順利得到了控制。我們這裡不討論類似的計生政策是否科學、能否得到證成。我們想問的是,這樣的政策是功利主義式的嗎?根據功利主義理論的限定,這樣的政策不是功利主義的,它只是套了功利主義結果導向的表象,其實質卻是功利主義要加以反對的。因為,功利主義整個理論的基點是從個體出發的,它建立在個體權利的基礎之上,它沒有辦法支持一個嚴重侵犯個體權利與福祉的政策,並聲稱這樣的政策是基於功利的考量/目的。
- 阿牛、阿虎、小花和小明都是貓虎山的居民。阿牛、阿虎、小花有著持久的協作,並在協作中建立了相互之間比較穩固的信任,小明是新晉的game player. 現在四位居民都陷入了困境,幸運的是,小明率先脫困。四人中最慘的小花在絕境之中向小明求助,小明在利弊權衡之後表達了救助的意願,並基於仔細的計算向小花提了一個救助的條件,要求小花拒絕阿牛之前的要求,將小花轄下的一塊農地轉而交由小明開發。同樣,我們不對小明的行為進行價值評價,我們追問的是小明的行為是功利主義式的嗎?答案是不確定的,即使擱置功利主義理論要求的公平視角,這也是一個高度趨向否定的不確定。因為,如上所述,功利主義是結果導向的,但在貓虎山既有的交往結構和規則體系之下,小明的計算並不一定產生他預想的產出,甚至有較高的現實可能導致他的利益嚴重受損。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這顯然不是一個那麼功利的行為,甚至可以是一個跟功利相衝突的愚蠢不當行為。再有,我們無法也不能將任何利弊權衡、趨利避害的考量都稱之為功利的,很明顯,不信奉功利主義的康德,他自己遇到危險也會避開,他也會根據現實調整自己的利益需要,我們不能因此說康德是一個功利主義者對吧?
- 想象一個第一人稱的情境。我在大街上走著,迎面徐徐走來一位與我的設想百分之一百契合的美女(沒有任何冒犯女性的意思),我非常想吸引她的注意並成功與她建立起聯繫。怎麼辦?情急之下我發現在美女與我之間有三位乞丐坐在路邊,頓時心生一計。我瀟灑大方地問他們要二維碼,並向他們每人轉了1000元,乞丐們忐忑地表示是不是給太多了,我順此與乞丐交談片刻,對他們分享我對全民基本收入的想法。我非常老道地控制著對話時的身體角度和音量,以讓這一切都落入美人的感官世界。我成功地吸引了美人的注意,交換了IG,共進了晚餐,成了她的好友。現在的問題是,我的行為是功利主義式的嗎?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但我試著提供一個視角,如果我與三位乞丐大哥交換過眼神,也許他們會看出我的捐助動機不是真誠的,我既不是希望增進他們的幸福,我的行動也沒有真的增進他們的幸福,而功利主義的一個基本設想是志在追求這個社會絕大多數的人們生活在體面、幸福的狀況之中,我們似乎完全不能把大人們的一點物質上的小恩小惠就視作幸福,也許我從結果上是讓乞丐兄弟們陷入了更持久的困境。
所以,如果我們真誠地持有功利主義,我們就不能讓我們落入庸俗的、虛假的功利主義式的陷阱,不然我們的命運就只有在母雞、小明、乞丐之間切換。
如果我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理由不希望川普年底勝選,我們應該怎麼做?
我們應該持續的觀察,我們持續的、客觀的觀察會讓我們發現,美國的在野黨以及它們國家的第四權力部門——媒體輿論都不會放過川普,不會讓他輕易從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當中逃過去,它們會用各種詳盡又形象的方式控訴著這位民選總統的無能與失當,並懇求美國人民給她們的社群一個更好的機會和可能。但如果美國在越來越戒備某些人、討厭某些人的當下,他們使勁折騰,他們keep producing false informations,manipulating good stories ,你猜會怎麼樣?結果就是你硬生生地把獲選無望的他又保到高位上,然後他繼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會騰出雙手來好好搞死你。然後用四年搞死世界。
庸俗功利主義支配下的人生是黯淡的,那只是借用了功利的名義包裹著我們的自私、市儈、犬儒和機會主義。對我們真正有利的做法,還是追求道德行動,繼續推動自己讓與外界的交往變得更便捷、更透明、更公正,讓我們積累越來越厚重的可信度和信任感,讓我們交真正的好朋友。
千萬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可以設計,可以實施,然後實現自己「功利」的計劃。實在不行,在川普這件事情上,我們什麼都不要去推動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坐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