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lint of light on broken glass,《白象似的群山》书评
《白象似的群山》和“Out Of Season”,"Cat In The Rain"等短篇一样,是海明威践行"omission"写作理论的名篇。
“omission”理论的核心之一就是“Show, don’t tell.”这个概念最初源自于契诃夫:"Don't tell me the moon is shining; show me the glint of light on broken glass."
和海明威其他短篇有所不同,《白象》的文本更为简单,而隐藏在文本之下的内容却又极为复杂。寥寥一千多字,其场景设置和对白几乎就像是生活纪实的搬演:男女主人公,一对美国情侣,在露天中转车站旁的酒馆门口坐着喝酒,等待从巴塞罗那来的火车将他们带到马德里。
他们从一开始争执远处群山是否像白象,到开始争论女主人公是否应该接受某种手术,故事停留在火车即将来临前悬而未决的时刻。
这样一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甚至没有提供任何明确的故事背景和高潮起伏的片段,对于任何一个初读小说的读者而言都是一个极其艰困的挑战。一切需要被明确告知的信息都被抹平,就像后现代主义艺术作品,考验着观赏者的耐心和感知力。
这也是我频频会翻开来反复阅读的一个短篇,一个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捕捉都能获取新鲜灵感和震颤的写作典范。
首先,故事最核心的“疑点”是女孩儿究竟要接受什么手术?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她要做隆鼻手术,显然这是过于发散思维了。
从这个手术将影响男女主人公的关系,甚至将完全改变两人未来的生活推断,她将接受的是“流产手术”。这也是为什么在整个争论过程中,男主人公始终不停地重复,“这是个简单的手术,但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让你去做。”
“白象”(white elephants)作为一种意象被反复描述,进一步强化了作者的暗示。它们“long and white”,"the coloring of their skin through the trees." “skin”的使用将读者对又长又白,像白象一样的群山进一步地延伸到对“皮肤”、“人体”的想象中来。
为什么不直接点明是什么手术,好让读者能清楚知道男女主人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争论呢?模糊、甚至不惜略去不提关键事件的策略同短篇"Out Of Season"一样,海明威认为这会让读者过分关注具体的事件,从而削弱他真正想表达的内容。
有趣的是,"omission"手法在这个故事里不仅让读者将焦点聚焦在男女主人公围绕事件所展现出的紧张关系、冲突和张力,更把文本的复杂和多义性发挥到了极致。
在这样一个几乎完全由对话推动的故事中,描述性的语言被最大限度地压缩。在故事最后,为数不多的几行叙述性文字中,男主人公结束了和女孩儿的争执,把旅行包放到铁轨边,然后独自走进酒吧点了一杯酒,"He drank an Anis at the bar and looked at the people. They were all waiting reasonably for the train." 一个极为关键的字眼出现,成为解码整个故事的钥匙,这个词就是"reasonably." 坐在酒吧里的人都是"reasonably"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将要去哪里。而他和女孩儿,唯一坐在酒吧外面的两个人,与之相反的,过的是unreasonable的生活. They couldn’t lead their lives reasonably. Actually, they were lost.
他们是“失落的一代”或者叫“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在故事开始他们的异国身份就被提及:"The American and the girl." 他们是两个expatriates, 他们的旅行包"were labels on them from all the hotels where they had spent nights." 在他们等待火车中转的半个小时里,他们不断地喝酒,就像《太阳照常升起》中将自己浸泡在酒精里的主人公们一样。
1926年,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出版,小说在引言部分引用了格特鲁德·斯泰因对战后一代青年精神状态的总结: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而正是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将“迷惘的一代”推向历史的前台。次年,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在杂志刊载。
Jig,《白象》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故事里唯一一个拥有名字的人物,与爱尔兰传统舞蹈吉格舞(Jig)同名。流行于20世纪初的tap dance, swing dance等后来逐渐形成为爵士舞的舞蹈中就有许多吉格舞的影子。Jig和男主人公正是这群“迷惘一代”的年轻人的缩影。战后的他们信仰崩塌,在虚无中无根飘荡,辗转于欧洲各国,在舞会和舞会之中用酒精麻痹自我。“I wanted to try this new drink: That’s all we do, isn’t it — look at things and try new drinks?”自我放逐和不断追求新鲜刺激是他们应对一个不会变得更好的世界的唯一解药。
《白象》同时也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一开篇对故事发生地的几行叙述就暗示了这一点:"The hills across the valley of the Ebro were long and white. On this side there was no shade and no trees and the station was between two lines of rails in the sun. Close against the side of the station there was the warm shadow of the building and a curtain, made of strings of bamboo beads, hung across the open door into the bar, to keep out flies. The American and the girl with him sat at a table in the shade, outside the building. "
中转车站在两条铁轨的中间 ,这两条并行而不相交的铁轨正是接下来主人公即将面临的两种人生选择。此外,两个主人公身处的位置也被精心“调度”,远处是毫无遮挡的又长又白的群山,与之相对的是阴凉的酒吧建筑,而男女主人公则选择坐在酒吧外的阴凉处,由一个竹帘子将他们和酒吧里“理性”的人们隔开。
事实上,“白象”是做为多重意象被灵活运用的,文中在形容“白象”时除了描述它们的线条、颜色和皮肤外,女主人公还用"bright"形容它们。她不止一次地望向群山,满怀憧憬,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明亮的”未来,一种有别于他们所处现状的另一种生活。这也是为什么Jig不愿意堕胎的原因,她希望改变这种无根的漂泊,过一种稳定的、丰饶的、充满希望的日子。
男女主人公被悬搁在理性与希望之间,took shade from the bar(alcohol),紧邻他们的是两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他们正处于人生选择的"junction."
当他们僵持不下,女主人公第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刻,她站起来走到车站的一端望向远处的野地和群山,"Across, on the other side, were fields of grain and trees along the banks of the Ebro. Far away, beyond the river, were mountains. The shadow of a cloud moved across the field of grain and she saw the river through the trees." 望着这些充满生机的景致她接着说,"And we could have all this," "And we could have everything and every day we make it more impossible." 在这里女主人公用了表达可能的助动词"could",而"could"和"have"连在一起使用又起到一种暗示作用,产生了虚拟语气“本可以”的深层含义。
这也解释了后面的对话,当男主人公紧接着说"We can have everything."时,女主人公却否认"No, we can’t."是的,They "could have," but now they "can't." 之后,女主人公更近一步地否认道,"No, we can’t. It isn’t ours any more."
"It’s ours."
"No, it isn’t. And once they take it away, you never get it back."
"But they haven’t taken it away."
"We’ll wait and see."
这个无明确指向性的"They"的突然出现,使得对话的意涵变得丰富起来,把导致他们沦落至此的责任归咎于“they”。当女孩儿说"once they take it away, you never get it back."时,男主人公回答,"But they haven’t taken it away."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意义的“叠化”,两人的对话突然从是否堕胎似乎暗暗地指向了某个更深层次的问题。"No, it isn’t. And once they take it away, you never get it back." 中的"it"也同样被赋予了模糊的、复杂的内涵,以至于很难明确地界定它指代的是什么,它可能是女孩儿在上文提到的"everything",也可能是"the child",它还可能指的是他们的生活,或者说他们的未来。
紧接着男主人公劝说道,"Come on back in the shade," "You mustn’t feel that way."他希望女主人公继续和他一起took shade from the bar.
当他们坐下时,"the girl looked across at the hills on the dry side of the valley and the man looked at her and at the table." 他们期待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当男主人公又一次重复道,"You’ve got to realize, that I don’t want you to do it if you don’t want to. I’m perfectly willing to go through with it if it means anything to you." 时,女主人公说,"Doesn’t it mean anything to you? We could get along." "We could get along"的“We”既指的是男女主人公和他们有可能出生的孩子,也可能指的是两人想要的生活以及他们的价值观是可以调和的。但男主人公的回答却表明他只意会到前者的含义,"Of course it does. But I don’t want anybody but you. I don’t want any one else. And I know it’s perfectly simple."
在这篇几乎完全由对话构建而成的小说中,海明威原创性地使用对话来推动叙事弧线,颠覆传统对白写作的机制,赋予对白更复杂的功能和更深刻的文学性,而这一文学性的产生又是基于对现实要素的提取。正因此,海明威的对白是极为朴素甚至口语化的,仿佛readers "overheard" from characters next to them. 读者被抛掷在一段没有前因后果的对话中,通过对白的不断推进逐渐拼凑出事件的轮廓。
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对话还有一种典型特征就是彼此“误读”。正如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和约瑟夫·康拉德所主张的,人们很少能真正地实现“对话”,他们往往很少倾听对方的话语,始终沉迷于自己想表达的内容。于是,在海明威的笔下常常出现几个人物看似在聊同一件事,但听着听着却发现他们聊的是自己心里的事,但由于语言的含糊性,人物之间诡异地完成了一场看似双向畅通的交流,这就关涉到海明威对“意指作用”的操弄。
在海明威的对话中,常常出现一语多义,或多语同义的情况,比如上面提到的"it"和"they",这些能指往往在人物病态的语言重复中出现意义的“叠化”,转变成另一层含义。正是因为能指的模糊性,使得不同的人物可以使用同一个词语甚至一模一样的句子表达自己的心中所想。重复的句式在这个过程中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在紧凑、快速而重复性的表达的冲击下,读者对句子的含义产生思维惯性,当表达的意义突然出现“叠化”,即句子的意义被“偷梁换柱”后,会产生短暂的认知眩晕,继而在重新结构的意义链条中获得惊喜。
除了实现叙事功能,制造意义的“皱褶”外,海明威的对白还实现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比如故事中的女主人公Jig在一系列的对白“造型”中呈现出的是一个缺乏主见的人物形象。
故事开头,两人刚一坐下,Jig就问道,"What should we drink?",直到男主人公暗示性地回答,"It’s pretty hot," Jig才心领神会地说,"Let’t drink beer." 当酒吧服务员"a woman"继续问道,"Big ones?" 也是由男主人公做出决定。
当两人想要尝试最新的酒Anis del Toro时,服务员"a woman"问,"With water?" 男主人公让女孩儿做选择,"Do you want it with water?" 女孩儿答道,"I don’t know," "Is it good with water?"
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接连抛出几个关于抉择的问题,既暗示了接下来他们将要做出的更大抉择,也快速树立了女孩儿缺乏主见,优柔寡断的个性。小说中除了男女主人公外,还有一个着墨不多的服务员"a woman"非常容易被读者忽略,她的几次出现事实上都是在让主角做出选择。从一开始的选择酒品到故事最后她出来告诉两个主人公,"The train comes in five minutes."是时候做出你们最重要的人生选择了。
与前两次的反应不同,"The girl smiled brightly at the woman, to thank her."这也是整篇小说中女孩儿第一次"smile",而且是"smiled brightly"。这也是海明威第一次对女孩儿的外在表情做了描写,与之前对话中她所表现出的游移不定截然相反,她似乎在故事的最后完成了一次性格的转变与成长,并暗示她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smile"在故事的尾声连续出现了三次,男主人公说要把旅行包放到车站另一边时,"She smiled at him",紧接着她说,"All right. Then come back and we’ll finish the beer." 暗示we’ll finish the argument (and make a decision). 当男主人公放完行李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去找女孩儿,而是走进酒吧,点了一杯他们之前都想喝的新酒"Anis del Toro"独自享用。喝完酒后他走出酒吧,"She was sitting at the table and smiled at him."
"Do you feel better?" he asked.
"I feel fine," she said. "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me. I feel fine."
故事结束。
虽然海明威在故事最后没有明确告之两人最终的决定,但结果已经呼之欲出。女孩儿实现了蜕变,第一次非常自信而确定地说 "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me" .和"Out of Season"中海明威认为没必要写出Peduzzi自杀的结局削弱故事的力量一样,《白象》的文本同样已经给出足够的线索和暗示。在这样一个极简的文本中,海明威展示了破碎时代下的两个破碎的灵魂,They are just like the glint of light on broken g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