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Louise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翻譯】鹽的代價/卡蘿 ch.05

Louise
·
·
一瞬間特芮斯感覺與理察好親近,那種溫暖愉悅的心情,就像初見他的那天,那是她第一次參加的派對,而他在她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那之後,特芮斯再也沒看過理察展現出那晚的活力…

特芮斯看見理察站在街角等她。今晚極冷,人們走起路來都佝僂著背,以盡可能將身體蜷縮在大衣裡,理察也不時將重心從一條腿換到另一條腿上,免得身體凍僵了,但她突然發現,自己一點都不覺得冷。特芮斯走上前,親暱地將理察拉近自己。

「你剛剛都待在店裡面嗎?」特芮斯問,她遲到了十分鐘。

「怎麼可能,我一直在這裡等你,」那凍得冰涼的鼻子和嘴唇貼上特芮斯的臉,「今天沒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吧?」

「沒事啊。」

儘管路燈上頭添了聖誕節的燈飾,整條路還是浸在濃稠的夜色裡。理察點起一根火柴,特芮斯就著火光凝視他的臉──在瞇細的眼睛上,突出一片光滑的額頭,彷彿鯨魚的前額,她想,堅硬得足以搗毀一切。那張臉像是由木頭刻出來的,磨得光滑而且毫無裝飾,但當那雙眼睛再次張開時,她彷彿在一片漆黑中瞥見乍現的藍天。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嘛,」理察對她微笑,「我們要不要走了?來一根菸嗎?等會兒去的地方可不能抽菸。」

「謝了,我不抽。」

他們走沒多久就看到藝廊了。藝廊位在一幢雄偉建築物的二樓,一整排燈火通明的窗,每一扇都掛著聖誕花圈。明天十一點就可以見到卡蘿了,特芮斯心想,再等十二個小時,見面的地點與這裡只隔十條街。她再次拉起理察的手,但隨即覺得不太自在。沿著四十三街以東望過去,夾在兩棟建築物之間的天空,遍布獵戶座的點點星光,這是她熟悉的景象,從寄宿學校到落腳紐約的第一間公寓,獵戶座總是出現在她的窗前。

「我今天去訂票了,」理察說,「泰勒總統號,三月七日出發。我和售票員商量過了,他或許可以幫我們弄到一間景觀套房,不過我得再好好盯著他。」

「三月七日?」特芮斯聽見自己的聲音流露出一絲激動,但她現在根本不想去歐洲。

「大約再十個星期。」理察拉起她的手。

「如果到時候我沒辦法去,還能取消嗎?」她大可直接和理察坦白,但她很清楚他會有什麼反應──就像每次她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只會跟她爭執。

「當然、當然沒問題啊,小芮!」理察大笑。

一路上,理察牽著她的手晃呀晃,彷彿他們是一對戀人,但特芮斯認為她對卡蘿的感覺才比較像是愛,只是很不巧,卡蘿也是女人,儘管如此,這件事一點都不瘋狂,還為她帶來無比的喜悅。狂喜,聽起來真蠢,但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態,自從星期四初見卡蘿以來,她的情緒一直很高昂,絲毫沒有減退的趨勢。

「真希望我們能共用。」理察說。

「共用什麼?」

「共用同一間房啊!」理察爆出低沉的笑聲,特芮斯注意到路上有兩個人轉頭看向他們,「為了慶祝我們的旅程,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酒?我們可以去轉角那間曼斯菲爾德。」

「我現在不想坐著,等一下再說吧。」


他們用理察的藝術學生證買了半價的票。每個展間都有挑高天花板以及絨毛地毯,裝潢得如此奢華,只為了將掛滿整面牆的作品賣出去,不論那是素描、版畫還是插畫。理察站在某些作品前,細細端詳了好幾分鐘,特芮斯只覺得那些作品令人提不起勁。

「過來看看這個!」理察指著一幅線條繁複的作品,畫的是一名修理線路的電纜員,特芮斯早就在別的地方看過這幅畫,今晚她也沒興致再看一次。

「我看過了。」她的思緒飄向其他事情。如果不用再為歐洲旅行存錢──反正她根本不想去──就可以趁聖誕節後的特賣會買一件新大衣,現有的那件黑色馬球大衣太單調乏味了。

理察牽起她的手,「你對繪畫技法很不尊重喔,小女孩。」

特芮斯嘲弄地模仿理察皺眉的表情,並再次挽住他的手臂,一瞬間她感覺與他好親近,那種溫暖愉悅的心情,就像初見他的那天──一場在克里斯多福街舉辦的派對,是法蘭西斯.科特帶她去的──理察那時有點醉,不論是談到書本、政治還是人,他的語氣都充滿希望。他們暢聊了整個晚上,她很喜歡他對事物的的熱情、抱負以及各種好惡,這是她第一次參加的派對,而他在她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那之後,特芮斯再也沒看過理察展現出那晚的活力。

「你都沒在看。」理察說。

「我累了,等你看完我們就走吧。」

正要走出藝廊時,他們遇到理察在盟校認識的同學,理察將特芮斯介紹給他們認識。特芮斯感覺得出來理察和那些人並不太熟,但他還是告訴他們:「我們三月要去歐洲。」他們一臉欣羨。

藝廊外的第五大道一片空曠,彷彿一座舞台,正等待好戲上場。特芮斯在理察身邊快步疾走,手插在口袋裡──她今天把手套搞丟了──心裡想著明天的事,明天十一點與卡蘿的約會。明晚這個時候,她還能不能和卡蘿在一起呢?

「你明天有空嗎?」理察問。

「明天?」

「就和之前一樣嘛,我家人問你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餐。」

特芮斯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來,有好幾個星期天午後,她都是在理察家度過的。兩點左右,他們會開始享用豐盛的晚餐,在那之後,理察的父親──一個矮小禿頭的男人──會邀她跳舞,唱片機播的不是波卡舞曲就是俄羅斯舞曲。

「小芮,回答我啊,你知道我媽想替你做件洋裝吧?」理察繼續說下去,「她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量你的身材呢。」

「洋裝…這太費事了。」她想到理察母親身上那件刺繡襯衫──白襯衫縫上一層又一層的針線,堆疊出精緻的花樣──理察母親對縫紉技術很自豪,但她承受不起這樣耗費心力的禮物。

「她就喜歡這樣嘛,」理察說,「所以明天你能來嗎?大概中午的時候?」

「這星期可能沒辦法,他們應該還沒計畫要做什麼吧?」

「是沒有,」理察很失望,「你明天只想在家做些舞台模型嗎?」

「對。」她不想讓理察知道卡蘿的事,更別說讓他見到卡蘿。

「還是我們兩個去哪裡兜兜風?」

「不了。」特芮斯不想再和他牽手了,他流的手汗令她的手好冷。

「你確定你不會改變心意嗎?」

特芮斯搖頭,「不會。」她該說點什麼緩和氣氛的,或許編個藉口還好些,但她不想為了明天的事說謊,雖然她的隱瞞已經算是說謊。特芮斯聽到理察嘆了口氣,接下來的路上他們沉默了許久。

「我媽想幫你做一件蕾絲滾邊的洋裝,家裡只有埃絲特一個女生讓她很洩氣。」埃絲特是他表哥的妻子,特芮斯只見過她一兩次。

「埃絲特好嗎?」

「沒什麼變。」

特芮斯將手從理察的手中抽出來。一股飢餓感襲來,她把晚餐時間拿去寫東西了,一封給卡蘿的信,但她沒有寄出去,本來也沒打算要寄。他們在第三大道搭上往北的公車,下車後前往特芮斯住的地方。


儘管特芮斯不希望理察進到她房間,她還是邀他上來坐一會兒。

「不了,我這就走,」但理察將一隻腳踩在階梯上,「你今天晚上很不對勁,感覺離我好遠。」

「我才沒有。」特芮斯討厭此刻的自己,那麼笨嘴拙舌。

「你現在就有,我看得出來。總之,你難道不──」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催促道。

「我們的感情還沒淡掉吧?」理察的語氣突然迫切了起來,「如果你連和我共度星期天都不肯,我們要怎麼在歐洲相處好幾個月?」

「那好,你就取消行程吧,理察。」

「小芮,我那麼愛你,」理察搔著頭,一臉焦急,「怎麼可能會取消行程?只是──」他的話再次中斷。

特芮斯知道理察想抱怨什麼──她從來沒對他表示過一點愛意──但他不會說出口的,因為他也很清楚她根本不愛他。既然如此,他又為何要期待她會示愛呢?但不愛理察這件事,讓特芮斯很有罪惡感──她不該收下他送的生日禮物,不該接受他們家的晚餐邀約,甚至不該再占用他的時間了。特芮斯緊緊抓著樓梯扶手,「好,那我就直說吧,我不愛你。」

「小芮,我不是那個意思。」

「如果你想放棄這段感情,如果你再也不想見到我,那我們就好聚好散吧。」她之前就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了。

「小芮,你明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該死!」

「如果真的那麼該死的話──」

「你到底愛不愛我,小芮?有多愛?」

讓我仔細思考一下,特芮斯心想,「我不愛你,但我喜歡你。事實上就在今晚,就在幾分鐘之前,」她盡力將真實的想法一個字一個字表達出來,不管理察是否能夠明白她的意思,「我感覺和你前所未有的親近。」

理察有點吃驚地望著她,「真的嗎?」他面露微笑,緩緩走上階梯,最後停在略低於她的位置,「那麼,何不讓我今晚繼續陪著你,小芮?我們再試試看嘛,好嗎?」

從理察走向她的第一步開始,特芮斯就知道他遲早會提出這個問題,而他確實這麼問了,悲慘和羞愧的感覺登時淹沒了她。特芮斯一面為理察感到可悲,同時也憐憫自己的處境,因為他的請求毫無實現的可能,而她,必須忍受這個請求帶來的羞恥。那件事已在她心裡烙下羞恥的印記,於是每當理察提出同樣的請求,她的內心不只會湧現強烈的抗拒感,還會加深那件事令人不悅的程度。

特芮斯想起理察第一次留宿在她家的晚上,心臟再度揪緊。她認為那件事應該是愉快的,過程中她也向理察確認過一切是否正確,但為什麼明明沒有出錯,那件事卻讓人那麼不舒服?理察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讓她更為惱怒。第二次的經驗更糟,或許是理察以為所有難題都解決了,所以對她沒有第一次那麼溫柔,於是她痛到哭出來。理察對她連聲道歉,但也抱怨她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禽獸,結果變成她還要安撫他。特芮斯很清楚,和安傑洛.羅西那種人相比,理察根本就是天使──曾經,安傑洛也站在同樣的階梯上,向她提出同樣的請求,但她沒有答應。

「小芮,親愛的──」

「不,」特芮斯的口氣變得堅決,「今晚我不能和你上床,我也不能陪你去歐洲。」直截了當的一句話,斬斷了所有懸念。

理察張大嘴巴,一臉吃驚,眉毛困惑地揪成一團,特芮斯不忍看著他這副模樣。

「為什麼?」

「就是不能,」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在折磨她,「因為我不想和你上床。」

「噢,小芮!」理察大笑,「原諒我,是我不好,我不該再和你提起那件事。忘掉我剛才的失態,好不好,寶貝?去歐洲的時候,也別讓那件事影響我們的心情,好嗎?」

特芮斯的視線調至別處,她又看到獵戶座了,並注意到它稍稍傾斜了幾度,接著她才回過頭來看向理察。因為你那麼在意那件事,我也好好思考過該如何克服對那件事的排斥,特芮斯心想,但我還是做不到。特芮斯覺得自己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一字一句,矗立在他們之間彷彿成排的樹,事實上她根本沒開口。她之前就對理察說過一樣的話了──一次在她房裡,一次在展望公園,那時她正在捲風箏線──但他從來沒有聽進去,所以她現在還能怎麼做?再重複一次那些話?「所以你到底要不要上樓坐一會兒?」這麼問只會折磨她自己,但特芮斯還是問了,同時,一股無法解釋的羞恥攫住了她。

「不了,」理察輕柔地笑,裡頭蘊含的容忍和理解令她更加愧疚,「真的不了,我要走了。晚安,甜心。我愛你,小芮。」看了她最後一眼,他便轉身離開。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