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終於發現文字被高估了

《那不勒斯故事》第四冊兩人到中年，莉拉希望萊農透過寫作來改變她們生活的城區，她將自己搜集到可以扳倒邪惡家族索拉拉的資料交給萊農，兩人一起用文字將那些事實揭露出來，工作幾個月的過程中她們都充滿熱情，文章的呈現也很令人滿意，但是最後在報社發表卻沒得到應有的迴響，莉拉好像洩了氣的氣球。

文字已不作為一種武器可將他們的敵人打下，邁入中年的莉拉很絕望，但此結果是已出過幾本書、有知名度的作家萊農可以預期的，並試著要與莉拉解釋文字的作用並沒有她想的強大⋯⋯我讀到這裡時也跟著難過，仿佛看到單純小女孩建構出的美好世界無情的被打破了。

但，我相信文字有可能達到神奇的效果嗎？

例如，當候選人要我寫出一篇政見或是公關文，他們以為可以透過文筆變成一個強而有力的政治理念，可是我內心遲疑「不是先要有概念（政見）嗎？」

目前來說，我對文字是有點敬畏之心，可是文字也不過是一種溝通的工具，真誠的想法比起堆砌的辭藻重要許多，這可能只是為了我寫不出美好的文字而開脫之詞吧！我很喜歡文字，習慣一個一個字慢慢讀以示尊重，即使我依然寫了大多數隨興文章，但我很看不慣不假思索、直接反映一種現象或閱讀、觀影心得，總是很潔癖的認為一個喜歡文字的人不會這麼輕率的寫作。

我不應該把「喜歡文字」和「喜歡寫作/閱讀」掛上等號。

我在這篇文章中有提到《那不勒斯故事》中給人邪惡形象的壞女孩莉拉對我而言是相對純粹的，她為了體會愛情而拋棄當闊太太的權利及義務，更早之前當她發現金錢可能帶給哥哥的不好影響後卻步了，天生有才智與美貌但她不是個愛慕虛榮的人，也就是她可能會利用但不會抓住這些優勢——雖然這也無法排除她不嫉妒女主角一直以來有很好的發展機會——我不確定自己因此斷言說「就是這樣單純的女孩／女人才會高估文字的力量」是否過於輕率？

這個結論是去除掉中間很多細節，但在我的看法中，莉拉理解的世界是一個比較黑白分別的，她無法接受一件事情帶來除了善與惡之外的過度，也因此她很可能認為文字是有反擊力量的。

記得在第一或第二冊，女主萊農陪著莉拉和未來婆婆及小姑見面，雙方要溝通事情時都相信由有受教育的萊農出面會比較好，或是城區的人對萊農有敬意也因為她是他們之中少數有唸書的人。莉拉對文字的「嚮往」可能要從她十歲在書店看到《小婦人》並聽書店老闆說《小婦人》的作者靠著寫作賺了好多錢而想要靠寫一本書賺錢說起，那種單純的相信許多喜歡閱讀的人或許小時候都曾有過，但「相信」會隨著長大的過程中看到事情更多面貌而改變。

這裡是指曾經相信只要好好讀書、閱讀、寫作，也能寫好一本「好看」的書，而這本書終究會帶給我們財富。如果說有好的文筆就能寫好文章或出書又能帶來財富或讓別人閱讀後願意改變行為，省略所有的過程即可粗糙說「文字是有力量」的。莉拉應該在青少女時期就意識「文字有力量」這件事——但她忽略了那應該是在所有人都會閱讀且相信文字的前提下——也許她覺得文字過於「重」才會某段時期突然跟萊農說看書就會頭痛，不想再看了！

城區中那些幾乎不識字、不閱讀的人對於文字的評價也是超乎我預期的。通常而言，對於別人在物質的取得，他們多少都會有些不平衡，認為有錢人都是搶奪別人而得到的，但像女主那樣的讀書人是靠著自己的努力（讀書真的不是一件輕鬆事），一位從小嫉妒她的女同學後來也說，只有萊農不靠搶奪得到成就，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

雖然萊農的母親有段時間也多少埋怨她不顧家裡，不像妹妹和富有男人在一起後就拿錢幫助娘家，不過若遇到自己的老熟人，母親也是會說「萊農現在是名作家了」，她才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人，即使對方從來不會閱讀但聽到作家這行業依然會產生敬意。在那個年代，作家通常也同時在報社和雜誌寫稿揭露一些社會現象，這也是莉拉相信文字能扳倒惡人的原因之一，是由於知識集中在少數讀書人身上。

他們也有權力參與各種藝術創作的正式討論——關於這點我覺得有些諷刺，一個人恰好能寫出一本好書，並不代表他有能力對各種藝術創作做評論吧？但最關鍵的是他們能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即便不是他們的想法而是反覆寫出別人的思想，那也不屬於多數人能做到的，也難怪文字會被高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