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9 北方大道:时代的反义词|李静睿
野兽按:李静睿写于2017年的《幸存者笔记:鼠疫里的异乡人》曾深深触动我,今晨重读,看到里面提到她写的小说《北方大道》。
“我们的邻居王力雄(刚认识萧瀚的时候,知道《天葬》和《黄祸》的作者就住在楼下曾经让我感觉极为魔幻)说起过,在某一段“敏感时期”里(“敏感时期”的定义非常含糊,两会前后、六月初、七一、八一、十一……每敏感一次一个月,到最后,你很难找到连续两周的“不敏感时期”),楼道里负责看着他的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朋友,一问是公安大学大四的学生,这属于他们的“毕业实习”。力雄严肃地和小朋友们谈心,痛心疾首说:“二十几年前,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大学生们在为中国争自由民主不惜流血,你们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小朋友们唯唯诺诺,不敢应答,也许压根没有听懂,毕竟我们认识不少一流大学的学生,早早过了英语四六级,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六四,我曾经有个编辑,88年出生的小姑娘,聪明漂亮爱读书,她读了我以六四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北方大道》,说特别喜欢,却又问我,到底男主角为什么要坐牢。这是一个很悲愤的故事,力雄讲的时候一定是自带诸如柴可夫斯基《悲怆》这样的背景音乐,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听到这故事的人都会哈哈大笑。”
1. 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她是现代社会中最敏锐的感受者之一,温柔地经营语言、勇敢地积蓄力量,用自己独特的形式发出面向未来的声音。当代最具潜力青年作家——作品曾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发表,作品影视改编权已经授予香港知名导演彭浩翔的制作公司。
2. 继《小城故事》《愿你的道路漫长》《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之后,伊萨卡岛的李静睿最新力作——日光之下的精神角落——这是李静睿本人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3. 沉默的时代里,生活照常流淌,个体奋力逆行——全书囊括八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从不同角度叩问当下年轻人都要做出的选择:与世界妥协,还是保持愤怒?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纠结和犹疑令人软弱,而软弱的人往往被时代吞没。李静睿的故事层次丰富:从政治到爱情,从世道至人心,但这当中唯一相通的,是人的软弱、挣扎和犹疑。
八个跨越时间、空间,贯穿亲情、爱情的故事。
讲述你、我、他,如何在这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里,迎风疾驰、逆流而上。
《北方大道》写一个人,以为自己早已放弃,却意外发现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不可放弃。
《盐井风筝》写一个人,从同类的映照中,看到自己。
《AI》写一个人,在应该对生活下手的时候,却永远懦弱地选择最好下手的那部分。
《柠檬裙子》写一个人,逃脱了人间的惩罚,却也没有上帝的审判,他只是有难得的好运气。
《沙河涨水》写一个人,既不好也不坏,他只是软弱而已。
《椰树长影》写一个人,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没有选择,其实我们永远手握选择。
《永生》写一个人,得到的时候不想得到,失去的时候发现不可失去。
《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写一个人,在最后的最后终于明白,即使所有人组成银河系,我们却依然可以自顾自在宇宙外运行,并不遵守天体力学的一切规律。
李静睿,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小城故事》、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
李静睿 评论 北方大道 2017-06-30 09:49:23
时代的反义词
这本书写于2013年至2016年,几年间我的生活看来平静,但在隐秘的地方,变化悄然发生,我试图注视这些变化,就像在经久不散的雾霾中试图看清某个怪物的含混轮廓,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这并不意味书中的故事有趋同的主题,它们之间并无明显关联,书中既有政治和人心的混杂产物(《北方大道》、《椰树长影》、《永生》),也完全纯粹的情感故事(《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更有一些无法定义的作品(《盐井风筝》、《柠檬裙子》)。因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从政治到爱情,从世道至内心,当中唯一相通的,大概是人的软弱、挣扎、与犹疑,有时是面对权力,
有时是面对爱情。
书中的人生活在北京、自贡、纽约和东京,因这是几年间我最熟悉的城市,我虚构人物,却无法虚化背景,而城市本身,似乎也在暗示命运。2015年,我在东京生活了三个月,东京严谨、笃定、森然有序,大家列队走过十字路口,又列队走上地铁扶梯,这个城市也许有隐秘的冲动迷茫,但起码从表面看起来,它臣服于明确的秩序、既定的规则,像一个人到了中年,不再想奋力对抗些什么。那时我非常想念纽约,想念深夜的地铁,混乱的下城,整个城市都在无方向流动,像混沌初开,一切尚未被命名和定型,像三十岁的我。
大概用了十年时间,我从一个正常意义上的文艺女青年,变成今天的自己,这种转变并不快乐,却已不可撤销,如同混沌初开之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我知晓明暗,辨析善恶。吃下禁果意味着被乌托邦驱逐,·远离无尽无涯的快乐,意味着与身俱来的罪,却也意味着自由,自由让我不想和生活和解,而决心保持愤怒,决心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而要怒斥光明的消逝。愤怒并不是一件姿态优美的事情,好像也不大适合中年,但它确认了自我的存在,这几年中我反复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陀引用了席勒的《愿望》:“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我试图寻找内心的声音,并由此反复询问自己: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
当然是自由,即使这意味着重负,意味着一种不可知的动荡前程,就像哈耶克在《自由宪章》中所说,“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必须认识到,我们可能是自由的,但同时也有可能是悲苦的。自由并不意味着一切善物,甚或亦不意味着一切弊端或恶行之不存在”,我想写的正是这样的故事,想要自由,又难逃悲苦。
有件事非常奇怪,我惯于书写软弱的人性,含糊的情感,却在书写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越发清明的勇气,这种勇气让我决心更加严肃地活着,既拥抱文学,也关心政治,为我相信的价值徒劳地努力。这个时代大概有它火热的主题,我却只想待在一旁,做一个冷冷的反义词。
李静睿
2017年3月29日于北京
还有一个和编辑的问答。
你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写小说,在那个青年写作者的黄金时代曾与被一代人(80、90后)视为精神角落的几个写作者齐名,但你却没有走那批写作者通常走的路,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动因或契机吗?
这个问题好像我回答过很多次。我初中开始写小说,第一篇就发表在《少年文艺》上,那时候也有一点点成绩,得过奖,也有挺多读者,这几年不断有读者告诉我记得我年少时的某篇小说,奇怪的是,我自己反而彻底忘记了。
上了大学,我突然对那种“年少成名”的幻觉厌倦了,对自己当时能写的“青春文学”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有十年的时间,我沉浸于读书、恋爱、工作,过一种轨道内的生活,到了二十七岁,我突然又厌倦了轨道,所以辞职,写作,慢慢有专栏的机会,慢慢又有了出书的机会,慢慢再次有了一些读者。在写作上,我一直是个很幸运的人,没什么特别奋斗感,也没有委屈,获得的东西甚至比我应得的多。
你早期的作品有以小城生活为背景的,也有一些读上去带有个人经历色彩的,但总体而言会更加关注个人如何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相处,但近几年来大家似乎都能看到你写作方向正在慢慢地发生转变(写作的母题是否变得“沉重”了?),能简单谈一谈这种转变吗?
我学的是新闻,工作后又一直报道法律领域,先是在广州,有三年的时间每天去法院听庭,报道各种非常具体的案件,后来到了北京,负责报道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和中纪委的政策解读,连续很多年都是两会记者,那时候报社的同事没什么人知道我是个文艺青年,大家在一起讨论的,也都是时政话题,刑诉法又要修改了,拆迁条例怎样了,看守所会见是不是全程录音录像了,诸如此类。
但在工作之外,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里尔克,看很多闷得不行的欧洲电影,写缠缠绵绵的博客,像每一个文艺青年一样,有很多心事。我喜欢自己身上能有多个维度,也没有必要把整个自我展示给相同的人看,但写作是榨干型的工作,几乎不会放过你每一点灵魂碎片,这些东西,最终都会体现在文字里,所以我写故乡,写爱情,也写政治。
我没有特意沉重,我也并不轻视那些看起来很“轻”的题材,轻和重在我这里不是一个高下判断,而是一种文字技巧,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对这个问题有很好的论述,他说“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
我希望自己也能这样,用很轻的语言,写沉重的命题,《北方大道》里有好几篇都是这样,起码是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我也写非常“轻”的情感故事,比如《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我自己挺喜欢这一篇,这是我写过的唯一的纯粹爱情故事,因为卖出了影视版权,还替我挣了一些钱。写作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内心并没有什么区别,最终体现它们价值的,也是各自的完成度,题材是重要的,但如何完成,永远是更重要的。
许多从早期就开始关注你的读者会有一种阿花从“文艺青年”慢慢蜕变成“文艺公知”的错觉(这是一种错觉吗?),你自己如何看待这样一种外界赋予你的标签呢?
前面其实已经回答了一部分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文艺青年,只是以前职业身份和私人生活界限分明,对公共生活的关注,主要体现在工作稿件里,但后来我不再是记者,这些关注和情绪,需要一个出口,所以就会在微博上有更多的发言,微博的出现也的确鼓励了很多我这样的人更勇敢地谈论时事,公共空间就是一个广场,当他人说话的时候,无形中也会给你发言的勇气。加上我结了婚,我先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知(虽然这个词现在已经被污名化了),他对我也有很多影响,在他的推荐下,我阅读了更多知识性和思想性作品,一个人的认知结构是这样的,知识型和思想性作品塑造骨骼,审美性作品则填充血肉,以前我有血肉,现在则渐渐长出骨骼。
但我当然不是“公共知识分子”,这个头衔背后需要严肃的智识支撑,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一个对公共事务有自己关注和理解的人。
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吗?会一直写小说吗?有什么特别想挑战的题材?
在可见的未来里,我会一直写小说,目前在写一个民国题材的长篇,已经有十二万字了,希望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能完成。我从来不会特意想去挑战什么题材,写作不是要去战斗,重要的是有什么题材触动了我,这件事就像艳遇,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这种不确定感本身就是写作魅力的一部分。
写作者当下的生存环境是所有“心怀文学梦”的人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许多人都承认他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去写作一些商业意味浓厚的“快消式”作品,也有许多严肃文学、新闻特稿领域的作者都纷纷开始转向影视创作等在经济回报上相对更加可观的行业,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这个问题刚才也回答了一部分。我不觉得写风花雪月有什么不好,我自己就匿名在网上连载过言情小说,都好几万字了,后来成了坑不是因为我轻视它,而是我觉得自己实在写不好,前几天我好奇去那个页面看,还有读者在催更,编辑在找我联系出版呢,我也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写下去。
至于剧本,这几年有很多写作者都涉及了影视业,包括我自己,除了卖影视版权,我在过去半年,刚刚和人合作,完成了一个电影剧本,当然这件事能让我挣到一些钱,但也并非完全是因为钱,我只是试图在谋生和爱好之间寻找一个平衡,做一些不违背自己价值观和审美的工作。它当然会占用一些写小说的时间,但有时候很奇怪,工作会让你更想工作,过去这半年,我写完这个四万多字的剧本,改了三本书稿,还把长篇推进了好几万字,我知道很多小说作者在写剧本(或者任何一件比较挣钱的事情)之后就无法回到小说了,我希望自己不会这样,但万一真的这样了,我也只能接受,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一种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能和读者分享一下你日常工作、写作和生活的状态吗?
当一件事被纳入生活常规,就没什么可描述的了。我每天上午处理杂事,吃很早的午餐,然后就开始写作,写作这件事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只能体现在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五点我就起身做晚饭了,晚上读书或者看电影,我没有那种要憋足了劲写个巨著的雄心,我只是想坚持工作。
很多人会读作家传记,纠结每天哪个时段写作、坐在哪里写作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但作家的能力基于天赋和内心,写作过程一点不重要,你拿出的作品才是唯一重要的,以极为理想的创作姿态,写出极为糟糕的作品,这种事情其实很多,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小说都是挣稿费还赌债,他有一部长篇因为来不及写甚至是口述的,好像是《赌徒》,那又怎么样?他依然不朽。
你对当下和未来的生活还有信心吗?
几年前有个朋友和我做了一个对话,也问了类似的问题,我的回答和当年还是差不多:我对当下的生活没有安全感,马内阿《流氓的归来》说自己曾经在很多年里不停观看塔可夫斯基《伊凡的童年》中的一个场景:金发碧眼的孩子,开怀大笑的母亲,幸福而快乐。突然间,水井的辘轳疯狂转动,湖水的镜面被隆隆的爆炸声击碎:战争。
就是这种感觉,我好像随时在等待爆炸声。和几年前不同的是,等待缓解了恐惧,生活本身又滋生了力量,我不是很怕了。
你和花椒的关系怎么样?
我满腔热情地爱花椒,花椒满腔热情地爱我先生,就是这样,一种非常哀伤而甜蜜的关系。能和花椒在一起生活,是我过去几年间遭遇的最好事情,我暂时没有孩子,但我想人类和动物之间的情感会比血缘亲人之间更感觉奇妙,因为后者其实是上帝的设置,前者则是你的自由选择,自由永远都是最好的事情。
北方大道
发布: 2016-9-22 16:55 | 作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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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概从早上六点开始下雨,明明睡得黑沉,却清晰无误听见水声。
林立成梦见自己要把水龙头拧上,但无论如何拧不紧,梦境有一种切实焦虑,让他渐渐下沉,一路坠至噩梦,又终于挣扎着醒过来。黑暗中他睁开眼,又望向黑暗,他倒是习惯,反正不是这个噩梦,也会是另外一个,相形之下,他愿意去拧一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
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刚好六点半,林立成发现自己忘记关窗,天光渐亮,书桌上站着一只鸟,淋湿了翅膀,正在一口口啄他最后两片全麦面包。面包本来应该放进冰箱,但前几天冰箱坏了。家里的东西分批分次坏掉,厕所里总是黑着灯,四个灶眼有三个出不了气,沙发的一只腿瘸了,每天晚上林立成读一会儿书会突然歪一下,他又调整回来继续读。
房东是个中年广东男人,舍不得花钱请工人,被林立成逼紧了会自己拎个工具箱过来,敲敲打打一会儿,有时候灯就又能亮几天。林立成站在边上看着,也会微弱地表示一下意见:“你这样不行,美国的房东都是包修理的……你再这样我就去投诉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哪里投诉,他是没有毕业证的北大国际政治系学生,来美国后四处做了一通访问学者,哈佛,耶鲁,哥大,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奖学金。最远去到芝加哥,夏日清晨,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密歇根湖边上做爱,两只海鸥远远看着他们,叽叽咕咕表达好奇和疑问,林立成竭力想集中精神,却还是渐渐疲软下来,只能拉上拉链,他忘记那个女朋友的模样,却记得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但他们很快分了手。走了大半个美国,最后回到纽约,却也是每天打开中文的《世界日报》,林立成没有住在纽约,他只是住在法拉盛。
房东赶紧递上来两根烟,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说:“不要这样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我还欠着移民律师两万块啦,请个工人,什么都不做,上门就是八十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来,抽支烟,我表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烟还没抽完,林立成又已经软了,他总是太容易软下来,所以去厕所还是得拿上手机,APP里有一款手电筒,白晃晃照出前路,强光灼人,让阴影处更显黑暗。
上完厕所后他彻底醒了,索性抽了支烟,十四块一包的硬中华。那只小鸟还在,面包被啄出一个洞,林立成吐出烟圈,又努力想让烟圈穿过面包上的洞。小鸟停下来,歪头凝神看那烟圈渐渐散开,林立成突然认出,这是一只普通燕鸥。他前一个女朋友——可能只称得上女人——喜欢鸟,上过大概十次床之后,拉着他去过一次中央公园。两个人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然后一路往北走进公园,坐的是慢车,晃晃荡荡快一个小时才到,走到一半林立成就开始坐立不安,许久没有出过法拉盛,一出地铁,林立成惊恐地只想找地方撒尿,好像他是一只养在皇后区的猫,唯有如此才能划定活动范围。最后是在AMC电影院边上的一家麦当劳完成这件事,撒到一半进来一个黑人,林立成赶紧穿上裤子出门,所以整个下午他都觉得自己处于未完成状态,肚子里哐当作响,进了几次卫生间还是如此。
沿着第五大道走到尽头,中央公园照例是酸酸马粪味,混杂一股法拉盛韩国餐馆里常有的野葱香。马车上是污脏的红色丝绒座椅,林立成担心女人想坐马车,他不想出那五十美元,更不想在曼哈顿上城这样明目张胆存在,公园附近住着不少他认识的人,哥大的访问学者,对八十年代满怀想象的学生,那些研究中国的美国人。林立成担心在这里遇到他们,在草地、落叶和有蓬松大尾巴的松鼠前尴尬冷场,中央公园有一种明亮柔情,让人难以启动对往事的回忆,而除了往事,林立成觉得自己和他们无话可说,到了现在,他和谁都是无话可说。
还好女人只是拉着他一路走到湖边,指着地上的一只鸟说:“看到没有,那是普通燕鸥,Common tern,还有一种有黑眼圈,叫加拿大燕鸥,Forster's tern。”林立成竭力表达兴趣,燕鸥浑身雪白,鲜红色尖嘴和爪子,头顶是一片漆黑羽毛,林立成想,颜色倒是不错,像一套性感内衣,也许女人穿上会好看。做爱时林立成喜欢开灯,看她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和眼窝下面的淡青痕迹,她可能更接近于加拿大燕鸥。过了一会儿那只燕鸥飞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也离开法拉盛,林立成没有留她,他喜欢晚上睡觉前反复抚摸女人大腿,也舍得周末带她去东王朝吃个海鲜自助餐,但他并不知道如此往下,他们还能走到哪里。两个人在一起刚好三个月,一段既不让人尴尬、也说不上遗憾的关系。
林立成半年没有做爱了。大年三十前后那几天下大雪,他把暖气开到72度,还是每晚三点准时冻醒,下半身尤其冰凉。大年初三他想找个妓女,算是过年,走到缅街上茫然逛了半个小时,平时无处不在的小广告齐整整失踪,好像这个行业也在休春假,街头有喧天锣鼓声,几只短短的龙跳进商铺讨要利是。最后一无所获,林立成只好在新世界商场楼下胡乱吃了碗羊肉烩面,回家继续上网找,他斟酌良久,却不知道用什么搜索关键词。正打算放弃,却在门缝里看见一张彩色小广告,印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大胸少女,穿玫红色三点式,广告词是“少女上门服务,小身体好酥”,下面是英文和西班牙语。法拉盛有时候会有墨西哥人过来,但据说他们喜欢胖胖黑黑的中国女人,并不是眼前的雪白少女。广告上的电话林立成最后没有打,当天晚上雪就停了,气温慢慢往上走,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也会思念很酥的小身体,林立成就竭力回想那张广告上的大胸少女,浑身上下P成一片惨白,隐隐约约露出粉红色乳头,然后他自己完成了这件事。那张小广告林立成没有扔掉,一直放在窗台上,他想,还会有下一个冰凉的冬天。
今天晚上林立成要去见王凌薇,大四的冬天他们在博雅塔下接吻,嘴唇碰及嘴唇,林立成没有伸出舌头,他想,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燕鸥飞走之后不久,雨也渐渐停下来,林立成犹豫了几分钟,坐下来把中间有洞的面包片吃了,略微潮湿,但他并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最后的面包。他看见窗下的荆条开出第一朵黄色小花,春天已经到了,这是另一个春天,原来他总是没有选择,原来他和王凌薇不再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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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成1990年六月来到美国,第一站就是纽约,在肯尼迪机场下飞机后,有一群不认识的学生来接他,手捧一大束花,大家轮番拥抱,都落了泪,那束花最后被挤得粉碎,黄色雏菊的汁液洒在白衬衫的衣襟上,那件衬衫他留到现在,那点颜色始终没有洗去。林立成不喜欢菊花,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年前已经死于夏日夜晚,现在正在被轮番拜祭,墓碑上空无一字,坟还修到了美国。纽约满街都是灰黑色鸽子,北京只有傍晚时分漫天飞过黑鸟,叫声嘶哑,仔细一看都是乌鸦,那个傍晚正是如此。
大家都叫他“英雄”,林立成开始有点心虚,后来也习惯了。他在监狱里待了六个月,并没有立案,就是那么语焉不详地关着,里面伙食不好,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立成总感饥饿,十二点吃一大碗卤肉面条睡下去,五点又得饿醒,床边就是饼干桶,拿本书垫着窸窸窣窣吃两块,才又能睡两个小时,唯有沉甸甸的食物让他安心。刚开始他四处被请,酒桌上被叫了不知道多少声“英雄”,顺着整只整只的烧鹅吃下去,三个月胖了三十磅,藏身于软软肥肉之下,林立成感到高兴。后来宴请慢慢消失,他瘦了下来,现在体重跟二十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林立成连头发都没有稀疏,只是略微斑白,书桌上放着一张他刚到美国时在哥大图书馆门口拍的照片,骤眼望去和现在并无区别,要细细察看,才能发现他走失的魂魄。
回纽约后他就一直住在法拉盛,房子在北方大道和150街的交界处,那里其实已经到了韩国人的地方,两个街口外就闻到泡菜味,院子里堆满大白菜,像是北方的冬天,有时候他会恍神,觉得自己已经回到北京。他艰难找到一个中国房东,林立成不想跟中国人住太近,却又不敢住太远,房子是一栋townhouse的三楼,他不想走前门和楼下住户遇上,就总爬防火梯上下,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附近遇到过什么人,林立成希望自己遇到人的时候已经完全准备好,在法拉盛以外的地方,他总是准备好的。
窗外有一棵高大椴树,春末开出满树小白花,花香有点像四川老家的茉莉,林立成一直没有回去过,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去,但经历类似的人都说不行,他就懒得往返几次中国大使馆,他根本不想去曼哈顿,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那么想回去。大使馆在四十二街的尽头,正对着那艘航空母舰,林立成去年才知道它叫无畏号,也是前一个女人告诉他的,纽约的中国女人好像知道一切,百老汇的音乐剧,大都会的特展,四十二街的苏格兰菜。有一次早上做完爱,女人一边穿内衣一边说:“我们今天下午去看无畏号好不好,那边上有家川菜馆很好吃,回锅肉是用蒜苗加青红椒炒的,泡菜里有鲜菜头。”林立成漫不经心抽烟,又漫不经心嗯嗯啊啊了几下,但最后还是在家看盗版电影,留在法拉盛吃了晚饭,法拉盛有朵颐和川霸王,哪里的回锅肉不是蒜苗加青红椒,哪里的泡菜没有鲜菜头。女人没有说什么,闷声吃完饭后就回了家,没有继续住下去,林立成后来才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不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怎么缺过女人。刚开始几年,从中国来的学生广受欢迎,美国太平静,稍微有点起伏的故事都成为春药。在哈佛当一年访问学者,林立成有好几次机会,三十多岁的犹太女人在他房间里谈阿伦特,谈完了一直不走,嘴唇嫣红,谈极权主义也像在号召接吻。林立成反复挣扎,终究是把她送下了楼,楼梯逼仄陡窄,林立成走在后面,高高看见她右边乳房上浮动的红痣,当然也有点后悔,但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别人”到底是谁,他又有点糊涂。后来中国男人的风头过了,从东欧进来的男人们开始讲柏林墙和七七宪章的故事,他们个子更高,有实打实六块腹肌,能用德语读里尔克和保罗·策兰的诗,一种更为猛烈的春药。
二十三年里林立成有一次差点结婚,那时候他在旧金山,有人拿到美国国务院的一笔资金,成立了一个研究机构,这也是林立成在美国唯一真正拥有一份工作的两年,税后两千五,保险自理,他就一直没有买保险,他有来自法拉盛的板蓝根,一感觉发热就冲两包,肠胃不舒服喝半瓶藿香正气水。
胡敏之是加州伯克利的研究生,专业忘记是经济还是管理,他们好上的时候她快毕业,两腿晒得漆黑,因为老去裸体沙滩,脱下衣服,连比基尼线都没有色差。林立成不大清楚胡敏之为什么看上自己,他没有钱,看不到前程,是个在加州几年依然坚持苍白的男人,和她在床上不敢开灯,一切在黑暗中静悄悄进行。
胡敏之毕业后没有找房子,搬进了林立成的公寓,她出钱把家具全部换成实木,又买了整套瓷器,每天早晨上班前煮好咖啡,又煎两个蛋,咖啡杯和瓷盘上都画着一只蓝色的鸟,林立成在这些蓝色里沉溺下来,却还是想挣扎。有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开车去圣地亚哥的La Jolla海岸看海豹,天空是一种让人心惊的蓝色,胡敏之穿一条蓝色无袖真丝长裙,没有式样,腰上系一根白色皮带,古铜色平底凉鞋,鞋面上有一块蓝色玻璃,走在木质廊桥上那块玻璃一直反光,蓝色铺天盖地而来,林立成睁不开眼,几乎就要求婚。但天突然阴下来,他一下恢复了视力,说:“走吧,今晚我们去洛杉矶住好不好,看起来要下雨。”
又过了大半年,研究机构的钱终于花完了,林立成回到纽约。胡敏之找了家华人货运公司,把全套家具运过来,现在就放在房间里,林立成每天拉开古铜把手拿衣服,并没有总想到胡敏之。那套瓷器留在了旧金山,她大概还是天天早上煮咖啡煎鸡蛋,还是那只蓝色的鸟。林立成有时候会想,可能两个人都觉得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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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定在六点半,是Little Tokyo里的一家烤肉店,地点是王凌薇选的,她从宾馆能步行过来。林立成也愿意吃烤肉,实在无话可说,还能低头烤一会儿五花肉鲜牛舌,油滴到炭火上滋滋作响,就像有一个努力圆场的人坐在边上。他四点就出了门,还是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还是半路就开始惊恐不安,还是一出地铁就找麦当劳上了个厕所。本来应该转R或者N线坐到NYU,但林立成决定走过去,也就不到四十个街口,地上微微积水,林立成一路留心自己的皮鞋和西裤没有被溅上泥点。他今天特意打扮过了,灰色西装是成套的Tommy,有一年圣诞节打折的时候买的,不到300美元,偶尔参加会议他就把这套和另外一套藏蓝色CK轮换着穿,但是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来来回回说着同样那几句话。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能回到北方大道的家中,重新穿上Walgreens里买的T恤,十块三件,美国人的中码也大,身体躲藏其中,灵魂就没有那样突兀。
他和王凌薇是在微信里重新遇上。有个大学同学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了进去,几十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群里说话,不过是一团混乱,林立成很少发言,但他每天睡前会把当天群里的消息全部看一遍,有些人懒得打字,他就一遍遍听那些语音,把手机开到最大声。私下里的第一句话是王凌薇主动说的,短短两行字:“你现在是不是在纽约?我下个月要过去开几天会,方便的话出来见见吧。”
林立成当时就看到了,但是过了半天才回复,算准时差,北京正是半夜:“好的,我的电话是(917)-982-5982,你到时候联系我。”
中间的一个月他们没有再发过微信。林立成会随时拿起手机,确认王凌薇没有在群里发什么,然后反复点进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先去上海,再去杭州,终于来了美国。前天他接到电话,王凌薇的声音跟大学时候一样有点沙哑,语速很快,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着急着下一句要赶紧说出来,但约好时间地点后她突然慢下来,说:“我到时候穿蓝色风衣,怕你走进来认不出我。”
王凌薇一走进烤肉店林立成就看见了,蓝色风衣长到脚踝,下面是黑色细高跟鞋,吃烤肉得脱鞋,林立成偶然看见她黑色丝袜里的脚趾,身体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反应。她还是鹅蛋脸,化极淡的淡妆,却涂大红色口红,暖黄灯光下皮肤略微松弛,颜色是一种发青的雪白,她依然是个美人。王凌薇坐下来丝毫不觉生疏,说:“纽约今天刮好大风,你看我头发都吹乱了。”好像他们昨天才去了未名湖,现在正在学五食堂吃鸡腿饭。
菜一样样端上来,王凌薇点了两份牛肝,一股腥味,林立成还是吃五花肉,包在生菜里一口咬下去,他没有加蒜片,虽然两个人中间是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烤好的牛肝渐渐凉下去,香菇和红薯片还在烤盘上翻面,他已经知道王凌薇几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就在老蓝旗营那边,你记得吧,挨着清华南门,北大东门走过去也不远……现在那里有家书店,老板以前也是北大的,和你的经历差不多,进去了一段时间,又出来了”。
她前夫是北大某个理工科教授,离婚后把房子留给她,王凌薇本科毕业后读了一个法学硕士,现在外企做in-house法律顾问,就在五道口上班,“……你知道现在我们怎么说五道口吗?宇宙的中心。”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五道口的照片,上班时间的地铁口,漫长等待的人群,不少人手里拿着煎饼。很多年以前,北四环外就是郊区,两个人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去到双榆树,那里有一条路,白杨长到天上,银杏落下心形黄叶,他们坐在银杏树下吃煎饼,又继续往前,以为这条路通往确凿无疑的未来。
林立成说话不多,他一直等着王凌薇问自己这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倒也不恐慌,反正每次见国内过来的人都得回答这个问题,林立成疑心自己已经默背出了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了……没挣到钱,当然……但不知道怎么也没饿死,要是以后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中国超市开卡车运货,在美国也就学了这么一门技术,听说有些超市还有医保。”然后哈哈笑出来,猛灌一杯冰冷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慢慢散开,林立成觉得恶心,纽约的中餐馆口味太重,回锅肉到最后咸得下不了筷子,连炒个凤尾菜,也汪在油里。
但这次他说了另外一个未经编辑的版本。也许是最后上的抹茶蛋糕味道纯正,也许是吃到后面她的口红渐渐晕开,脸上浮动水气,正是他认识的那个王凌薇:“……开始十年就是在各个大学里转,你知道,那个时候从中国过来的人也好申请资金,有时候同一个项目,学校和外面的机构会给两份钱,我就尽量把其中一份存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得有点打算。
后来果然申请不到钱了,我本来想读个博士,但美国的文科博士一读就是七八年,我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就一直犹豫没有申请……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后来心就散了,没法再去读书了……工作?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工作,在各种研究机构里挂个名,有时候靠积蓄,有时候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钱,帮人做点什么事,反正总在觉得好像熬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熬下去了……存款是几乎没有的,这几年我一直替一个机构编电子杂志,他们给的报酬很少,但是给我买保险,你知道吧,在美国只要有保险,心里就不怎么慌了。
……不用,你不用太担心。我不是太穷,我租的房子在法拉盛,是一个house的一整层,有两个卧室,房子有点旧,但是在纽约能住这么大,也算还可以……我从来没有为吃饭紧张过,每年还能去欧洲逛逛,有时候抓着开会的机会,有时候老早买好特价机票。你去过威尼斯吧,我觉得我想死在那里,那个城市……那个城市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下沉。有个诺奖诗人,苏联人,流亡后也是住在纽约,好像就在东村,离这里很近。他死后就葬在威尼斯,苏珊·桑塔格就说,这是他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
真的别担心我,我没有过得多差,我只是过的……和之前的想象不一样。但是你说过谁过得跟想象一样呢,你也不见得吧?”
账单送上来,两个人加税80美元,他拿出信用卡,写了20%的小费。王凌薇并没有像大部分人,听完故事后就抢着买单,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已经补好了口红,大概也补了粉。林立成有点想念她刚才的样子,脸上微微出油,烤肉的时候靠近了,看得到额头眼角都有细细皱纹,他对着现在无懈可击的王凌薇,也就是无话可说了。
林立成送王凌薇到SOHO的宾馆,雨已经停了,走了一会儿还是知道裤脚上糊了不少泥,林立成有点着急,得早点回去把裤子脱下来擦擦,不然拿去干洗又是二十美元。烤肉店里被炭火慢慢烤出来的情绪,十分钟也就迅速走散,王凌薇走在边上,也只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漂亮女人走在边上而已,林立成觉得曼哈顿的夜晚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走到宾馆楼下,王凌薇突然说:“要不你上去喝杯茶,我带了一点今年的新茶,是六安瓜片。”
4
凌晨两点,王凌薇裹着床单去洗澡,林立成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他这才想起王凌薇是安徽人,这是她的家乡茶。以前每年放假,他送王凌薇去火车站,她总要说:“立成,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我们去黄山脚下住两天好不好……最好是春天,我们逃一周课过去,赶上油菜花开的时候,山上还有杜鹃,每顿饭都能吃笋。”
他们接过吻后不久,林立成答应第二年春天就跟她回去,谁知道四月初王凌薇的父亲病重,她匆匆赶回家去照顾,第一封信寄到北京的时候,林立成已经几乎住在广场上。信是同学带过来的,打开就是两句海子的诗,一句是“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另一句是“坐在烛台上 我是一只花圈 想着另一只花圈 不知道何时献上 不知道怎样安放。”她回家前就知道海子死在了山海关,哭了几次,林立成在宿舍楼下抱住她,一字一顿地读诗:“黄昏是我的家乡 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 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 没有一点声响 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那是在三月底,两个人都还穿鼓鼓囊囊的棉服,抱得久了林立成的手开始移动,想伸进衣服里,但进入最后一件棉毛衫的时候停住了,他还是想,以后还有时间。林立成记得他几乎隔着棉毛衫握住了王凌薇的乳房,不算大,只是极软。在里面的时候,林立成想到那种感觉,会忍不住向虚空中伸出右手。
那封信林立成看到后就觉得不祥,他没有立刻给王凌薇回信,广场上越来越乱,后来也就忘了,一直到进监狱的时候换狱服,才在夹克的内袋里找到,一张纸叠出了深深折痕。出狱后他把那封信放进一本《首脑论》,从中国带到美国,却再也没有打开过,今天出门前他翻了一会儿,翻出来放进钱包。把这封信递给王凌薇后不久,她慢慢凑过来,酒店里的暖气可能有75度,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丝质衬衫,下面是烟灰色一步裙,乳房边缘蹭住林立成的手臂,那种极软的触觉又回来了。林立成想解释,自己带这封信出来,并不是为了和王凌薇上床,但他有点担心,也许这是最后的夜晚,也许他们不会再有时间。他最终选择一把拉下那条裙子,裙摆太窄,几乎卡在大腿中间,是王凌薇自己让它掉在蓝色地毯上。
做爱并不激烈,却有一种悠长缠绵。结束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一个小时话,这一个小时就像把当中的二十几年时间剪断,用今天的胶布直接贴上大四的春天,那时候他们正计划着一起留京,然后分一套房子。
王凌薇说,我可以来纽约读一年的LLM,考一个纽约州的BAR,即使考不上也没关系,我有点存款,蓝旗营的房子卖掉还起码值一百万美元,足够我们住在新泽西或者康州。钱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林立成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过去这么些年,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要是你真想好了,我们明天就去纽约市政大厅登记吧。等会儿天亮了我们去第五大道逛逛,买个小戒指,蒂凡尼好不好,如果只是一个指环,我还是买得起。
他们又接了一会儿吻,窗外有不知道什么人砸碎酒瓶,王凌薇说:“我们也开瓶酒好不好?我正好买了两瓶好酒想带回国。”
于是开了一瓶Piont Noir,王凌薇又去卫生间洗了一盒草莓,把一个极大极红的喂进他嘴里,说:“你看,要是当年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多好,我们就都算躲过去了……你这二十几年有什么意义,全浪费了。”
林立成明明握着红酒杯,不知道怎么慢慢浮起来,他看见自己把杯子扔上墙壁,玻璃千万片碎开,血一样颜色的液体渐渐渗进墙壁,但是血会凝结得更快,即使是北京的六月,闷热难当的深夜。他又看见自己打开房门走出宾馆,一口吐出那半个在嘴里转来转去的草莓,同样是血一样颜色,只是里面混着一点固体,就像打得零零散散的肉,他知道那一滩印记始终不能消去。
林立成在凌晨四点回到北方大道。他从窗台上拿起小广告,一个多小时后,就有个安徽姑娘躺在了怀里,小身体很酥,他觉得这五十美元实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