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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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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腹》——浪人與武士道

六州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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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從來不乏殘酷的時代,總有人不願像牲口一樣活著,選擇自己終結自己的生命,也總有人不願屈服,以不同方式戰鬥到底。

1、

說到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自殺肯定是其中之一,石黑一雄《遠山淡影》就不鹹不淡寫道:“英國人有一個奇特的想法,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天生愛自殺。”

提起自殺難免想到日本武士的切腹。其實切腹作為一種自殺手段,並非日本獨有——中國戰國時的刺客聶政就是切腹自殺,很長時間也和榮譽沒什麼關係,直到戰國時代末,本能寺之變後,豐臣秀吉急於回軍迎戰明智光秀,答應敵軍主將清水宗治只要自殺就不屠城,清水宗治乃在豐臣秀吉面前,優雅地乘坐小舟,跳完一支舞蹈後莊嚴切腹。這給豐臣秀吉留下深刻印象,多次在人前感歎清水宗治是武士之鑒。從那以後,切腹被認為是最光榮的死法,成為日本武士的獨有權利。

明治時對武士道進行理論總結的新渡戶稻造認為:“切腹並不是單純的自殺方法,同時也是律法和儀式。作為中世紀的發明,它是武士用以抵罪、謝過、避辱、贖友或表忠的方式。它作為一種法律上的刑罰,執行時被配以莊嚴的儀式,成為一種完善的自我毀滅方式。正因為沒有冷靜的情感和沉著的行動,根本無法完成切腹,所以切腹成了恰如其分展現武士的冷靜沉著的表達方式。”如果採用更為科學的說法,大概腹部是神經密集之處,切腹時會產生極大苦痛,讓人感到生不如死,因此能勇敢、凜冽地完成切腹儀式,最能夠凸顯一位武士不懼痛苦。

以上這些是前兩天看完日本老片《切腹》後查資料知道的。《切腹》於1962年公映,次年獲得坎城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和《七武士》一起被認為是日本武士片的雙壁。

單看卡司,看到編劇橋本忍,主演仲代達矢,以及武士主題,沒那麼熟悉武士片的觀眾,很可能認為是黑澤明作品。因為足夠熟悉的話,自然知道這部作品來自和黑澤明並稱四騎士的小林正樹,如果完全陌生,又不大可能知道橋本忍同時也是黑澤明兩部經典電影《生之欲》和《羅生門》的編劇。

說來有趣,這部作品最早的確是黑澤明作品。1952年,《生之欲》尚未殺青,黑澤明已經和橋本忍商量好拍一部武士片,按照黑澤明的說法,這是部“前所未有的徹頭徹尾現實主義的時代劇”,名為《武士的一天》,請橋本忍先行撰寫劇本。最後決定放棄的是橋本忍,原因是他多方奔走詢問歷史學家和專業作家後,還是無法確定一個歷史細節——江戶前期的武士一日兩餐還是一日三餐,這將直接關係到兩位武士中午登城巡邏時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的關鍵性場景是否準確自然。

“劇本要沒有水分,要讓觀眾在極端緊張的氛圍裡把目光都聚焦在銀幕上,所有的故事就要以真實性來推進……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有白天令人放鬆的午飯,兩個人才能有那麼深入的交流,包括對孩提時代的懷想等,故事情節才能如春夏秋冬一般自然而然發展。

但是,如果要用說明性鏡頭來補充交代‘他有這樣一位朋友’的話,電影質感就不夠細膩嚴謹,這部電影就會在那裡瓦解,分崩離析。這不能用其他場景來代替,如果沒有武士的午飯和午休時間,這部電影的企劃本身就無法成立,這是我的結論。”(橋本忍自傳《複眼的映射》)

電影雖然流產,這個沒能完成的劇本像個小石子一直卡在橋本忍心裡,終於在十年後改寫成為《切腹》,我們可以看到電影裡,負責築城的津雲半四郎和好友是在白天的練武場一邊射箭一邊交流。

2、

和彰顯勇武俠義的《七武士》不同,《切腹》毋寧說是反武士片,這就不得不提到浪人和武士的區別,“浪人”,也稱“牢人”、“牢籠人”,“所謂浪人(牢人),是指失去主君和知行、俸祿的武士,因戰爭、大名的轉封、改易、減封而產生。”(《日本武士興亡史》)

1615年大阪之陣後,日本戰國以德川家康的勝利告終,隨之進入偃武修文的和平年代。“夫民易動而難靜,而亂世之民為甚”,王夫之《讀通鑒論》推崇光武帝劉秀“允冠百王”,一大依據是劉秀很好處理了戰爭遺留下來的流民,這些流民往往從農夫轉化而來,與之相比,日本武士受過嚴格軍事訓練,掌握有高超戰鬥技巧,據統計,當時隸屬德川幕府的武士五十多萬,而單單出於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將軍對於大名的改易、轉封和減封,就產生了約40萬浪人,這還不包括織田信長、豐臣秀吉時代產生的浪人。

這種情況下,德川幕府將浪人視為危險勢力,採取高壓政策,名義上浪人還是武士,屬於士農工商的最上層,卻不被允許耕田、做工、從商,又找不到雇主,他們日常住在大雜院內,或從事制傘等副業,或成為醫者、劍術教師和寺子屋(為平民子弟開設的私塾)教師,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久而久之,不少浪人失去尊嚴,做下各種有悖武士道的事,其中之一是到大名府上,故意說要借地切腹,實際想訛詐錢財。

《切腹》故事就從這裡開始,寬永七年(1630年)五月十三日,前福島家臣、浪人津雲半四郎到井伊家借地切腹。井伊和福島並非隨意挑選出來,他們的家世背景是理解整部影片不可缺少的一環:井伊家屬于德川幕府譜代大名,是名門中的名門——幕府最高職位大老只限于井伊、酒井、土井、堀田四大家族。福島本是豐臣秀吉家臣,大阪之戰時首尾兩端,引起德川幕府猜忌,雖然當時沒有處置,後來被藉故清算,削藩去職,從498000石的大名淪為3000石的旗本,家中武士無論職位高低全被遣散。

聽到通報,井伊家老第一反應是憤怒;“又來了!”儘管如此,井伊家老還是決定先見見來客再說,讓他意料不到的是,津雲半四郎真是來切腹的,於是家老問他,幾個月前也有位福島家臣千千岩求女來借地切腹,不知是否認識?津雲回答說福島曾經擁有12000名家臣,不可能每個都認識。家老接著問,是否願意聽一聽井伊家如何招待千千岩求女的?津雲沒有回答想聽,也沒有回答不想,而是用了一個可堪琢磨的語氣詞:“哦豁。”這是全片最讓我驚歎的鏡頭,第一次看,我就好奇這副絕對平靜的面容下隱藏了什麼,後來每一次,感受到的情緒分量都不一樣,疑惑、不屑、好奇、憤怒、坦蕩、無畏……最後複歸於平靜。

接下來連續幾段的嵌套故事,展現出橋本忍大師級的結構設計。津雲半四郎和井伊家老坐在已經佈置好用來切腹的小院裡,面對面交替敘述,展現出千千岩求女的一生,他何以到井伊家借地切腹,他被井伊家看作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以武士道名義逼著切腹死去的背後,究竟有什麼樣的苦衷?

對於津雲半四郎,這是段悲傷的回憶,而在井伊家看來,錯了就是錯了,無論怎樣也不能以切腹為名上門訛詐。確實,道義上,這是個無法辯駁的理由,也是意識到這點,千千岩求女放棄爭辯,用竹刀也要完成井伊家要求的、即使真刀也少有武士完成的十字切後才咬舌自盡。

試想下,如果千千岩求女果真貪生怕死,更大可能是拒絕切腹被井伊家武士殺死,也不會死的那麼痛苦,他有意用切腹洗刷恥辱,也就是說,在寺子屋教平民子弟讀書的千千岩求女完全認同這一道德標準,決心死得像名武士。

津雲半四郎質疑的是千千岩求女就這樣為武士道死掉了,那麼作為名門的井伊家果真踐行了武士道嗎?答案是否定的,井伊家老在津雲半四郎步步為營的設計下,不得不承認武士道只是門面,也因此,井伊家必須殺死撕掉偽裝的津雲半四郎。

“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這是《麥田裡的守望者》安多裡尼對霍爾頓說的話——千千岩求女這麼做卻死掉了。《芙蓉鎮》秦書田對胡玉音說:“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魯迅筆下清高狷介堅守本心的“孤獨者”魏連殳,為社會不容,四處碰壁終於活不下去以後,報復式做了軍閥顧問,在“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的吹捧聲裡鬱鬱而終。這三部作品,展現出來三種態度,本質上是一種,取決於一個人為活著允許自己做到什麼地步?歷史從來不乏殘酷的時代,總有人不願像牲口一樣活著,選擇自己終結自己的生命,也總有人不願屈服,以不同方式戰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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