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连斯基的“符号保卫战”
演员出身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拿到了奥斯卡“小金人”。
“小金人”是美国电影明星西恩·潘借给他的。作为头号支持者,西恩·潘希望一座“小金人”陪伴泽连斯基,并“亲眼见证”乌克兰的胜利。
光凭过去的演艺履历,泽连斯基根本没有机会染指世界顶级艺术奖项。而俄乌战争下,他“真人出镜”所获得的追捧、喜爱和拥护,恐怕远胜于捧起一次“小金人”。
今天的西方政治是表演游戏,其中最盛大、最“真实”的一幕属于战争。泽连斯基的“走红”,不仅牵涉到一系列文化符号的精心打造,更折射出媒介、政治、民意撑起“景观社会”的错综纠缠。
“最性感政客”与“乌克兰队长”
战争开始后一个月,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成了全球“最性感政客”。很多女性粉丝在社交平台直言不讳,对他想入非非。
泽连斯基的形象,往往是明显的黑眼圈,凌乱的络腮胡,橄榄绿T恤加工装裤,奔波在残垣断壁之间。与头两年也顶着“最性感政客”称谓、永远衣冠楚楚的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一比,简直天壤之别。
直到2022年底,泽连斯基受邀来到美国国会发表演讲,依然穿着一身运动服,上衣绣有乌克兰国徽“三叉戟”。三叉戟标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10至12世纪的基辅罗斯时代,苏联时期一度被禁止,它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的象征。
当天,华盛顿白宫东厅是深色西装的海洋。苦苦坚持十个月后,首次出访的泽连斯基“未及”修理的胡须,脸上的疲惫,以及并不正式的着装,是整个场景里最不和谐的“颤音”。议长南希·佩洛西将泽连斯基视为今日的“丘吉尔”,因为他们都呼吁“捍卫人类内心最珍贵的价值——自由”。
1941年12月底,珍珠港事件刚过去半个月,英国首相丘吉尔来到白宫发表演讲,争取总统罗斯福和美国的支持。他戴着海军军帽,手杖上还有个手电筒,因为当时伦敦老停电。但丘吉尔还是穿着西装进入国会大厅的,他只是休会时不那么“讲究”——穿着睡衣四处闲逛,顿顿都要喝酒。
任何重大访问前,领导人都有足够的时间理发、修容、换正装,但泽连斯基坚持以“艰苦朴素”形象示人,正是一种面向所有媒体受众的“营销”。如果选择西装,未免过于官僚气和公事公办;如果穿军装,又显得暴力和高高在上,且要有军衔军阶,而他也并非武官出身。
最简单、最朴素的“基本款”服装,一方面突显战争期间无暇修饰的紧迫感,一方面也反映出他亲民友善的性格。正是有意不遵守白宫的“着装规范”,泽连斯基才能更有力、更直观地体现乌克兰人的水深火热和美国支援的刻不容缓。
服装样式简单,上面的“标语”可以常换。
除了三叉戟标志,泽连斯基还穿过一件T恤,画有“星球大战”图案:“来到黑暗面”字样下方,一名以勇武善战著称的曼达洛士兵手持爆能枪,周围点缀着钛战机和X翼战斗机。
美国经典科幻作品之一《星球大战》,是后工业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大众文化符码”。其正传描写的就是义军联盟打败“皇帝”治下黑暗银河帝国的故事。角色之间跨星系联络,依赖的是全息投影技术。
泽连斯基穿着这件“文化衫”,经全息投影,出现在2022年夏天欧洲年度科技节现场,正如莱娅公主向绝地武士求助的翻版。泽连斯基的发言也非常“切题”,他声称政府首脑使用全息影像讲话非同寻常,虽然这不算“星球大战”,但乌克兰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必将击退“帝国”的进攻。
另一件“文化衫”甚至出现在乌克兰总统办公厅主任安德里·叶尔马克身上。战争刚开始不久,不少人劝泽连斯基出走海外,泽连斯基说“我需要的是弹药,可不是逃亡”。叶尔马克穿着印有此句名言的T恤,与印度国家安全顾问视像通话,给对话内容增加了“话外音”。同款T恤加乌克兰国旗已经在亚马逊热卖,标价19.95美元。
有人翻出了2019年泽连斯基和妻子儿女的合影,他的脸上画了一个“超人”面具。受此启发,粉丝甚至用“换头术”,将泽连斯基的头像“P”在《复仇者联盟》“美国队长”的头像上,叫他“乌克兰队长”。
流量密码与“数字封锁”
出生于1978年、刚过完45岁生日的泽连斯基,在平均年龄62岁的各国政府首脑中属于“年轻人”。他敏锐地抓住了“年轻”的核心:短视频化,极客化。
战争爆发时,他举着手机,站在基辅总统官邸前的马路上录制视频。总统官邸是首都基辅著名景点,波兰艺术家弗拉迪斯拉夫·戈罗德茨基(Vladislav Gorodetsky)于1902年打造了这座外部布满动物雕塑的怪异建筑,其作为参照物“证实”了总统的坚守。
没过多久,泽连斯基和几位顾问出现在夜晚昏暗的基辅街道上。他向乌克兰人民保证,逃亡只是谣言,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我们的士兵在这里,我们国家的公民在这里”。
即使在某个地铁站外举行新闻发布会,照明、摄像机机位无不经过精心的设计。一些学者发现:在室外,泽连斯基面部的光线、环境的露出和镜头的调度,均展示了高超的“专业传媒素质”。
短视频“面对面”的形式拉近了泽连斯基和“观众”的距离,视频页面下方随时可以留言、点赞、转发——总统和普通人没有任何时空的隔阂。乌克兰官方推特账户还发起“@俄国并告诉他们你的看法”的话题,大多数人都表示无条件支持泽连斯基。
同时,短视频的“无国界”属性,冲破了交战双方的地域限制。乌克兰内外的人都能借视频而不是“经过修饰”的文字或图像了解战争的“真实”面目,这对乌克兰宣传“反侵略战争”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虽然美化视频的手段花样繁多,但绝大多数人依然相信“眼见为实”。
其实,“流量”或者人气只是“小王牌”,“科技”才是泽连斯基政权“外交战”的“大王牌”。
“90后”第一副总理兼数字转型部长米哈伊洛·费多罗夫,领导了极客风格十足的“数字封锁”战,刷新了过往战争的“信息打击”思路。
2022年1月,战争开始前,乌克兰遭受过一波网络攻击。2月24日,战争爆发。几天后,俄罗斯媒体报道,俄罗斯公共服务网站、交易所和各大媒体网站遭受了50多次DDoS攻击(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用恶意流量淹没网站或网络资源)。费多罗夫宣布,全球招募的“乌克兰IT部队”,包含30多万名“黑客”,正在赛博空间保卫乌克兰,攻击俄罗斯的各大门户网站。
战争爆发的第三天,费多罗夫连续在推特上向苹果、谷歌、奈飞等科技巨头喊话,要求他们撤销俄罗斯的服务项目。不到一个星期,俄罗斯的苹果商店不再售卖最新款的iPhone,Apple Pay系统关闭;谷歌中止了俄罗斯的广告、支付和云业务,更新了乌克兰的地图、空袭警报信息、难民信息、捐赠渠道等服务。费多罗夫还请马斯克保障通信系统,3月1日,第一批星链设备抵达乌克兰。
凭借星链,泽连斯基接入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和北约峰会,接受脱口秀或世界知名新闻媒体的采访,并与斯坦福大学、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学生实时聊天。
极客当然要搞加密币。费多罗夫推进了乌克兰加密币的合法化进程。自战争以来,乌克兰收到比特币、以太坊、狗狗币等各种加密币捐赠,累计兑换约数千万美元。
“这是一场关于未来的战争,所以战术上也要使用现代手段。”费多罗夫认为他的目标有两个方面:用数字技术封锁对手俄罗斯;帮助泽连斯基利用社交媒体争取援助,成为全世界人眼中活力十足的“改革派”化身。
是卓别林,不是丘吉尔
战争的另一方,70岁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从不玩社交媒体,展示权威的方式也相当“传统”。2022年夏天,法国总统马克龙受邀到访莫斯科,隔着六米长桌与普京会谈,成为流传一时的“迷因”——网友戏称“战略缓冲桌”。
俄乌战争“迷因化”,是21世纪20年代第一场大战的最突出特点。
最大的战场不在哈尔科夫、赫尔松或扎波罗热,而在社交平台。俄乌战争提供了一个“热门话题”,平台鼓励用户在标签下制造更多内容,用户希望利用迷因赚取人气。最终,算法“喂养”着无意识的看客,也“喂饱”了贪婪的平台。
就像普京和泽连斯基兵戎相见,被议论最多的不是战时消息,而是TikTok上的“再创作”——网友剪辑的“分手快乐”故事。片中,普京和泽连斯基本来是“最好的朋友”,经历众多变故后割席,背景音乐是流行歌手奥利维亚·罗德里戈的《叛徒》,歌词痛陈“是不是很可笑,你就这样奔向她,在我们分开没多久,还说什么我们永远是朋友”。
一切皆迷因的情境下,喜剧演员泽连斯基显然更具优势。近三十年里,没有非政界的竞选者能够赢得大选,除了泽连斯基。竞选菲律宾总统的八个级别世界拳王曼尼·帕奎奥,也只能在竞选前担任参议员,以失败告终。
十几岁时,泽连斯基就能在当地的滑稽俱乐部来几场即兴表演。大学毕业后,他主持过节目“笑声联盟”,在“与星共舞”中一展舞姿,还为动画电影《帕丁顿熊》配音。电视剧《人民公仆》是他成功的踏脚石,辛辣讽刺官僚主义和腐败,令他的“正义”象征溢出屏幕,赢得乌克兰民众的信任。
乌克兰前总统办公厅主任安德里·博格丹来自泽连斯基竞选团队,也是1+1电视台老板。他接受采访时说,《人民公仆》为乌克兰人带来了希望。“一般而言,竞选手段是战略家给大众灌输愿景,但我们反其道行之,倾听人们茶余饭后的想法,在竞选中付诸实践。”
Instagram是泽连斯基的核心阵地。2019年竞选时,他坐拥270万名粉丝,法国总统马克龙的粉丝不到他的一半。
战争前,泽连斯基深陷“通话门”丑闻——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他的通话录音被曝光。一系列消息显示,美国对乌克兰的400亿美元援助,和乌克兰是否参与调查拜登的腐败事件密切相关。自此,泽连斯基的口碑一路下滑,直到2022年春战争爆发。
新的民意调查显示,他的支持率高达90%以上。
就像是2021年美国电影《不要抬头》的剧情,美国总统借彗星撞击来挽救中期选举的低迷人气。电影《天地大冲撞》和《世界末日》都以“彗星撞地球”为蓝本,然而,九十年代的创作者并不认为“公开事实”需要花什么周折,总统往往是救民于水火的英雄;而无论是战争、彗星、病毒还是疫苗,在21世纪的今天都“真假难辨”,每一个角色都配不上理想光环。
“迷因化”的实质,是整个赛博空间,或者说互联网世界,已经建立了一套相当于现实社会的完全等价物,用时髦词来说,就是“元宇宙”。现实被一次又一次的复制,“真实性”被无数个中介消解,人们生活在“美学”幻觉之中。而血腥、暴力、死亡的符号,可以取代血腥、暴力和死亡本身。一旦解构这些符号,现实也就更加令人快乐。
俄乌战争本质是一场符号之战。
乌克兰人指责俄罗斯武器上的“Z”符号是纳粹标志,他们发现1943年的几家集中营和此相关。同样地,俄罗斯人在泽连斯基卫兵的背包上发现了党卫军第三装甲师的骷髅头标志——出兵乌克兰正是打着“去纳粹化”的旗号。
泽连斯基比对手更早认清这一点,所以急于将“纳粹”帽子扔还俄罗斯。接受《时代》采访时,他说自己不愿意和丘吉尔联系在一起,因为后者是“帝国主义者”,他希望人们把他视为伟大的艺术家、讽刺“大独裁者”的喜剧演员卓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