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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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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固醇一樣的大學生活

黃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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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就讀的輔大大傳系,創系超過半世紀,早已改制為傳播學院,新任院長陳春富希望出版一本《文友養成記》,邀系友回顧大學生活。主編許順成是我的大學長,點名要我亂寫一篇,於是,我就亂寫了。
敝系建築名為文友樓,我們那屆入學30週年,回到系上辦桌。

我坐在教室裡,周圍是青春可愛陌生人,一個一個輪流上台,分享自己的姓名、高中畢業學校,以及對大學生涯的憧憬。空氣中,瀰漫著剛開罐的費洛蒙。

我很緊張,經歷兩次大學聯招落榜,整整兩年,每天在瓦楞紙箱大小的補習班教室裡,苦啃歷史年表、數學公式、英文片語,很少聽見如此開朗笑聲。即使考上輔大大傳系新聞組,我的第二志願,卻像刑滿出獄的囚犯,無法適應歡樂氣氛。

輪到我上台,兩條腿在牛仔褲裡微微顫抖。為了不讓口吃痼疾爆發,我決定打一個輕盈的屁,掩飾內心惶恐。我先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37.5」,宣稱是我那年聯考的數學分數。

台下鴉雀無聲。其實,那年數學超難,我一題都不會,只好小心翼翼猜了兩題單選,複選完全不敢填。結果,矇對了一題得5分,錯了一題倒扣1.25分,只剩尷尬的3.75分。

這時,我擦掉黑板上的小數點,往前挪一位,告訴大家,這才是我真正的數學成績。

全班爆出瘋狂笑聲。隨後一段時間,班上同學就算喊不出我的名字,也會叫我「三點七五」。

十幾年後,有次,大學學測結束,同班同學尹乃菁在廣播節目裡拿我當例子,說「數學考個位數,都能當上新聞網站總監,各位考不好的同學,千萬不要洩氣。」我才知道,自己變成勵志楷模。

如果,要我寫一篇《文友樓憶往》,以上會是第一頁。

第二頁,助教「許叉」許順成走進教室,點名將我領走。為了協助新鮮人適應大學生活,輔大大傳有「直屬學長姐制」,「許叉」是家族大學兄,他帶我認識其他學長姐,還有同屆學伴:廣告組王鎮華、廣電組畢偉華,一男一女,不只顏值擔當,而且高瘦挺拔。我仰頭看著他們,自覺像個哈比人。

第三頁,大一上,冬天很快來了,害羞孤僻的我,還是不習慣跟大家一起混。于衡老師邀全班去他家包水餃,我也躲開了。每天下課,我套上灰黑色大衣,戴上愛華牌耳機,腰間別著卡帶隨身聽,假裝很忙,背著書包匆匆離開。

有次,正在文友樓中庭抽菸的同學許益智,看我故技重施,一副龜頭龜腦模樣,大聲叫我「老烏龜」,漸漸,越來越少人叫我「三點七五」,「老烏龜」變成我大學時期的綽號。

時間快轉,張廖萬堅開了茶藝館「風陵渡」、幾個同學在輔大後門合租一棟透天厝,它們都是期末考後的社交中心。當時沒有波爾多,只有台啤、鹿茸、竹葉青、玫瑰紅,灌進肚子混成雞尾酒,清新鮮美的肝臟,浸泡在永垂不朽的福馬林裡。

大三那年,好人緣的蘭萱,被慫恿參選系學會會長,尹乃菁擔綱副會長。已經轉到廣告組的劉鴻徵,兩肋插彩色筆幫忙畫POP;張廖提議創辦系刊《我們》,報禁年代初嚐地下刊物滋味;當《自立晚報》記者徐璐、李永得突破禁令,偷跑到中國採訪,系學會力邀他們演講,108階梯教室座無虛席。

那天,教室門口貼著鴻徵的手繪海報,俏皮形容他們是「第一批『反攻大陸』的記者」。

大三寒假前夕,有天傍晚,我與當時女友走在中山北路上,整排商店電視播放同一則新聞:蔣經國病逝,副總統李登輝接任。距離報禁開放,還不足兩星期。

我們趕上報紙百花齊放的年代,像一批躍躍欲試的小馬。同學畢業後,很快找到記者工作,進入立法院、市議會、外交部,親眼紀錄杜芬舒斯的大人世界。

但我沒有,雖然大學考了三年,一律只填新聞系;上了輔大,卻移情別戀,不打算當記者,轉身翹課看電影、窩在同學宿舍睡覺、考上舞台劇團、在兒童作文班與MTV打工,四年一覺輔大夢,還沒睡醒,就收到入伍令,動身前往關東橋新兵訓練中心。=

人生就是誰知道,最後陰錯陽差,我又繞回到新聞這一行。

時光繼續快跑,班上同學超級變變變,變出各自模樣。從世俗標籤來看,我們這一班充滿反差:既有藍營名嘴,也有綠營民代;有童書作家,也有地產商人;有社會記者,也有公關業者;有主播,也有出版人;有小學老師,也有調查局幹員。

(寫完這段,我不禁拍大腿:新聞系就業出路也太多元了。)

但其實,拿掉這些社會標籤,我們還是大一陽明山迎新宿營時,那群愣頭愣腦、心高氣傲的二百五,領受系上及時代的關愛與滋養。

如今,我們維持每年一到兩次的聚會,還像當年一樣,鬼扯打屁,爭論不休,歲月讓我們多了崢嶸頭角,但也懂得點到為止。唯二不同的是,中年話題少了你情我愛,多了氣功食療;而且,大夥喝酒斯文許多,不再動輒在榻榻米上狂吐斷片。

入學30週年,系上辦桌,大家都穿上紀念恤衫。

或許你會問:大學時期的課程,難道不曾留下痕跡?當然有,若非翁秀琪老師的《傳播理論》,我不會領略學術研究的嚴謹,進而動念報考碩士班。

若非楊志弘《雜誌編輯》的方法論,我不會在大四之際,憑著一股莽勇,投入《影響電影雜誌》的創刊策劃。

若非徐立功的《編劇概論》,我不會略窺電影敘事的肌理細節,愛上講述故事的古老魅力,轉而嫁接到新聞寫作上。

但是,但是,若問「大學最重要影響是什麼?」答案人人殊異,我會說:

遇見一些有趣的書,遇見一些有趣的人,在自由的生活與思想環境中,胡亂碰撞,試探與挫折,傷害與被傷害,慢慢懂得與自己相處,慢慢懂得與世界相處,最終,琢磨成一個不讓自己討厭的人。

謝謝文友樓,以及那群擦身交會的人,還有畢業後,熱情往來的學長姊與學弟妹。雖然,偶爾還是討厭自己,然而,那些文友樓裡不重要的小事,就像膽固醇緩慢沈積,堆疊出此時此刻的我。

◎照片故事:

同班同學李孟哲,有次要交攝影課作業,主題是人像,他逮住遊手好閒的我,要求權充人形看板。戴著烏龜帽的我乖乖照做,留下這張假掰照片。

畢業後,孟哲繼續拍片,得了一些獎,開了咖啡店,還參選嘉義市議員,到處奔波。有天,他不幸在火車上昏迷,結束才華洋溢、充滿人文關懷的一生。我挑了這張配圖,放進書裡,希望孟哲一起留下文友樓的點滴記憶。

左為李孟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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