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書寫|一位疏離的父親
近日,夫家的一位長輩過世了。
久病的老人,臥床時總有許多不勝唏噓的事情發生,像是夫妻失和,像是子女爭產。但在此之前,長輩和家人之間,早已處得不甚愉快。
這位長輩,我沒有見過。因為在我和老公結婚時,他就已經是公婆口中一個嘆氣。長輩早年跑船,一年在家時間或許沒有三個月。家裡的事情都交給老妻處理,三個小孩對「爸爸」的長年印象,是寄回家的錢,是那些禮物和舶來品。
這在基隆,並不是罕見的劇情。
我身邊不乏家裡同樣有位跑船、久不見面爸爸的同學。父女之間的感情,和媽媽比,自然是淡薄許多。跑船的爸爸,通常回家後,也不知道怎麼和兒女們相處。小孩講的話題離他太遠,陸地上發生的事情他不知道,沒有話題,沒有共鳴,話自然就少了。
這些跑船的爸爸們,多半是在遠洋漁船上工作。不是那種西洋電影裡,雪白高大的郵輪,船上的工作人員似乎總是西裝畢挺,紳士有禮。遠洋漁船有一定的高度與大小,但是船上充斥漁腥味。除了環境不佳,真正難熬的是出海後,沒有網路、沒有通訊的孤單感。
長輩一輩子跑船,孤單已經成了習慣。回到陸地、回到家後,他的「習慣孤單」,讓他周圍虛擬化了一間小船艙,別人走不進去,他又不走出來。
據他的妻子說,下了船後,也是蝸居在家裡的一個小房間裡。自己在裡面不知道搗鼓些什麼,吃在裡面、睡在裡面。家,不過是另一艘不會移動的船,他的生活還是限縮在那個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據他的孩子說,都下船多少年了,心還留在船上。出航時孩子小,回來時孩子都大了。對他而言,孩子的長大是一瞬間的,是幾趟跑船的事情。對孩子而言,爸爸的消失,卻好像一輩子,家裡沒有這個人,才是常態。
某一天,公婆接到了一通電話,急匆匆地出門。原來是夫妻兩人,因為錢的事情打起來了。過沒多久,公婆回來了,跟著一起的還有長輩的妻小,但長輩沒來。
一群人坐在客廳,聽著長輩的妻子絮絮叨叨地,細數這些年來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她怎麼有辦法出去找工作?長輩寄回來的錢,那筆不是用在孩子身上?現在他退休了,開始怪她不會管錢、沒存錢了!
幾個孩子在旁安慰著媽媽,說著是爸爸不會講話、沒有怪你。其中一個表姊語氣激昂,憤恨地說著:「他給錢就了不起了!我們幾個什麼時候遇到困難,他都不在身邊!現在要回家耍當爸爸的威風了!」公公聽了,忍不住應了表姊一句:「那是你爸爸,好好說話!」表姊才閉上了嘴,但由表情看來,對於自己的爸爸,是有著許多不滿的。
這次的衝突只是其中之一。後來,不時聽到他們又有爭吵。公婆也由每次趕去勸架,變得叫他們想開一點,都是一家人。有時候勸架回來,搖頭嘆息道表姊們說話難聽。
今年五月,大概是疫情爆發前,就聽到長輩生病的消息。這一病,就直接進了醫院,除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沒怎麼去看過。老公有位堂弟,當時沒有工作,就時常去醫院陪著。有時候回來也是會碎念幾句表姊們,但他的重點總是放在奇怪的地方:「他就是沒錢了啊,要是有錢,那個小孩不回來供著他」、「要是我,才不會把錢都給老婆,你看現在這樣,老了沒人照顧,多難看」。聽著聽著,總有種奇特的荒謬感。似乎一切原因都在於錢,有錢就不會有這些問題,有錢就可以掌控了孩子的情感意志,有錢就可以一切順心。
我想起我的同學,她和爸爸也是滿疏離的,畢竟從小到大和爸爸相處的時間,真的不多。她當時考上台中的學校時,媽媽甚至突發奇想,舉家遷去台中,因為「台中也有港,你爸也可以停(吧)」,讓她哭笑不得。
但是當她出櫃的時候,爸爸卻是支持她的那位;反而是媽媽,有一點無法接受,兩人冷戰了好幾年。她說,她沒有想過在這件事情上,她先得到了爸爸的支持。和媽媽之間,還處於「你不想講,我不想聽」的逃避階段。
親子之間,或許就是這麼奇妙。我們是彼此的劫,還是彼此的福氣,真的,很難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