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手記] 楚腰細細,掌中輕,巫者遙遙,招魂曲 (卷壹)
(卷壹)
楚頃襄王三年,既公元前296年,楚懷王中張儀計,受困滯留於秦,最後病逝,屍骨未寒,楚人如喪考妣,金秋入荊,仲秋之夕的祀禮在際,若大的郢都內卻無人過問。
這日,天色才朦朦亮,內宮南面的宮徑上有碎碎的步履聲在落葉上沙沙的響著。
『好姐姐,好姐姐,起身了未?』少女止步在暗紅色的宮門前,一手提著長耳暗紅底上黑紋的漆木桶,一手大力的拍著門面。
『阿嫵,莫敲,就來。』裡頭應聲的人退了門栓,將門開啟,朝外看著,便笑道:『你到底是個實心的,切莫這樣巴巴的幫我取洗臉水,這個天越來越涼,看,手都凍紅了,我們巫者事祭祀樂舞,似你這般盛裝打扮的獻舞降神,要是手上起繭怎麼會好看呢?』
『好姐姐,舞的時候袖長能遮掩,不妨事。且說,先前咱們不是打賭嗎?妹妹我願賭服輸,專程來伺候姐姐梳妝打扮,更衣喫飯,全因近三日姐姐定會忙的腳不沾地~~~』羅嫵含笑,對羅好行了揖禮後,開始很熟稔的把水倒入妝台上的紅底漆盆中,隨後取來香胰子在水中搓起細沫,再安下手巾在水裡,讓姐姐羅好洗面。
『阿嫵,你這人精,我可同你賭了什麼?所謂何事?』
『好姐姐,你糊塗了,咱們之前賭楚王的下場,我說他圈於秦而不能返,姐姐卻說非也,』羅嫵掀起了蓋在鏡架子上的織物,回頭對自家同宗姐姐微笑到: 『如今秦國到底還是把楚王槐送了回來,聽說今早令伊大人已帶著人馬陣容浩大的去城外接駕了。』
『現在得稱他一聲”先王”,』羅好朝半空中蘭指虛握著拱了拱手,說到:『這麼多年終盼到了今日,楚人多行不義,毀我古羅,上天讓他們的王留個全屍,也算僥倖。』
『所幸楚王槐沒有腦袋昏潰失儀,還有點骨氣,拒絕割讓巫郡給秦國,不然咱們古羅人連舊地都無法保留。』羅嫵一邊幫羅好笓頭,一邊幽幽的說: 『不過又有何差別呢,那裡現在就只有墓地跟石碑,連水井內都是白骨,十里外荒草連天,聽說之前的廢城斷牆早就成為黃土。』
『阿嫵,我的枕邊尚有一捆竹簡,裡面記述了古羅舊事,自妹妹上次問起,我便同巫咸大祭司處借來此簡,你拿來瞧瞧。』 羅好接過羅嫵手裡的笓子,指了指自己的臥榻。
羅嫵走近床前,含首在枕頭和榻墊的空隙中找到竹簡,隨後好奇的解開綁裹著竹簡的緮繩,開宗明義第一行是冊名,上面篆刻著 [荊楚異地誌之玖,古羅簡] 。
少女檀口輕起,逐字念道:『楚地西南有國稱 ”古羅”,昔者大荒,中有十巫靈山,既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經百年升降,唯有巫羅山仍在,天地之氣盛,風物之靈秀,十方人民聚集此處,后成部落,既為古羅。
古羅出巫者,一是事鬼神,再者解病惡。
武王時滅古羅,設巫郡,巫者納入宮廷,掌占卜、祈禱、祭祀、歌舞及迎降送神之事。………』
羅嫵心裡五味雜陳,她自八歲起離開族人,跟著其他古羅女子被養在楚國宮廷中當巫者,從年長的巫祝那聽著屬於古羅的舊事,自己在戰亂中丟失了父母,唯一的兄長也被徵召成為楚國的小兵。
這樣的情景,如同流傳在周天子腳下的街市中,那小小詩歌,用幼子嬌嫩的聲線亮亮的唱:
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無仁愛之荊楚,哀哀我邦族……
看著簡牘上的記載,像是個沒有溫度的神話,每個字變成沉重的鈍點,直接、刻骨的留下一個小國家是如何覆滅,沒有拖泥帶水,"滅古羅,設巫郡……”短短六字,卻累積了成千古羅人的血淚,羅嫵不能忘記逃亡的恐懼,以及同親人離散的痛苦,如今在楚宮中如同囚禁,她連在睡夢中都會看到赤紅的火燄吞噬著城牆,竄起的火蛇捲曲成詭異的鳳凰。
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復我諸兄。
無道義之荊楚,哀哀我諸兄……
『當年城破時,楚國斬殺我古羅人三萬,又忌舊部太靠近郢都,於是逼迫族人南遷至汨羅江畔,』羅好輕輕挽髮於腦後,用簪子的尖處把瀑布似的黑髮劃成兩部份,上面結了個丸髻,下面編成長辮,她幽怨的說道:『未及笄之年的幼女巫者役,青壯男丁從軍行,老弱稚子流落飄零,我們古羅人同楚國的仇無與共戴天。』
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父。
無可居之荊楚,哀哀我諸父……
突然間,外面來人敲著門兒碰碰做響,唬著房內人驚了一跳。
『何人在院裡?』
『好姐姐,是我,阿嬙,飯擺善了,要喫否?』
『就來。』羅好聽到是另一個同宗小姐妹的叫喚聲,鬆了口氣,馬上就答允了。
『嫵姐姐,你也在啊,叫妹妹好等。』羅嬙進了門看見羅嫵就笑的像朵花,行了揖禮,說道:『上面巫咸大祭司吩咐,要眾巫者用過飯,於[崇靈台]集合,全因進行骨占後,他老人家探得午時在青龍邊可以進行招魂儀式。』
『說的是,還不快走,到時阿嬙妹妹喫不夠了,還未入夜又會鬧著要小食。』羅嫵玩笑著,順便把羅好外著的深衣衣袖的垂胡拉好,然後在腰側的活結外加上同心玉扣。
『出門撿點些,楚國大喪,宮裡上下舉哀,咱們雖內心稱快,但外表還是得凝重自持,』羅好提醒告戒妹妹們,說:『咱們是巫者,楚人需要咱們之際還會和氣些,如果言行太大意會招來禍患,不可不防。』
『諾。』羅嫵及羅嬙一口同聲答應著。
出了宮室,走在朱紅樑柱的長廊間,烏木地板黑的發亮,上面皆是宮人來去的倒影。
『好姐姐,看這些人抬箱端盒的,今日有得忙了,不知城外迎靈的車隊何時返來?』羅嫵看著兩邊快步而過的女官,悄悄的對羅好說著。
『走走走,餓死了也哉!兩位姐姐別聊天了,妹妹我現在可是 "朝兮食兮,心之向矣,蜜餌餦餭,鮮可以飽"……』羅嬙念念叨叨,催促著其它兩人。
膳房內,劃分成田字型,每個框格裡有簾、並設屏風,地面鋪上燈芯草編的厚蓆子,蓆上安放暗紅漆底的矮腳長桌,圍著桌邊有八張織布座墊。
巫者以年長的巫祝為首,坐在長桌頭尾兩個主位,其他後輩均含首、行了揖禮後坐在兩下,年幼的巫者輪流為眾人佈上菜餚。
羅嬙端著食盤,照著順序把裝了食物的紅底黑紋漆盤放到每個人面前,『飯…膳…飲…羞…,』她小聲的反覆上菜過程,自言自語:『先上小米餅是為"飯",再上肉糜醬是為"膳",後有蓴菜羹是為"飲",最尾上蜜餌是為"羞"……』
『阿嬙,做了這許多次,怎麼老記不得……?』羅嫵用兩指把熱乎乎的餅捻起來,一邊吹氣一邊把餅剝開來,去沾那燉到看不到渣的肉湯,她有點埋怨,說:『咱們巫者的位階,依禮法能吃的就這麼幾道,妹妹,你就別再念了。』
『妹妹們莫吃太多,不然腰腹變粗,跳舞就不好看了。』